那时候的爷爷还很年轻,尚未跨入老年的门槛,头发乌黑,腰板挺直,行动也非常麻利,举手投足带着力量感。我叫他爷爷,实在是把他叫得老了些。
“啊……他还好,没事的,很乖。”
记忆里,爷爷背对着我这样说,我好奇地扭动身体,想去看爷爷正跟谁讲话,却只看到门前整齐的石板,两侧绿幽幽的草地,没有人。
爷爷说完,回头看到我,发现我也正盯着他,露出温柔笑容,伸手将我抱起来,关上门回屋。
他一定不知道我记得这个细节,我那时太小,小得还不足以记住生活中的事情,书上说,人在三岁以前是没有记忆的, 或许那就恰好在我三岁左右。后来我想起这事,很长时间都困惑于爷爷的自言自语,他在跟谁说话?直到多年后我开始做梦,在梦里去了另一个世界,历经另一番人生,才明白世上有个东西叫手机,能够联通千里之外的人。
爷爷是那么慈祥,那么和蔼,宠爱我,包容我,照顾我一天天的成长,我从未怀疑自己不是他的亲孙子。我还记得春天里碧草盈盈,芳华遍地,我坐在爷爷臂弯里离开家,顺蜿蜒道路向自然的深处进发,蝴蝶在我们身边起舞,鸟雀鸣唱着从头顶振翅而过,各色野花争先恐后释出迷人的香味,连合围这片山谷的两座大山,似乎也从沉睡中苏醒,扯开云朵的轻絮绕在自己颈项上。秋日间金风拂面,爷爷牵起我的手,提篮去西山上摘果子,野生果树在山坡上肆意舒展,果实叠叠压弯枝条,咬上一口,沁人心脾。我看到大雁排成行向南飞去,阳光照在远处河流的水面上,也照亮了游鱼细密的鳞甲,肥美野兔在林间跳跃,狐狸开始换毛,一只隼站在枝条上,歪头看我们的行动。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爷爷点起炉火,烤后园里囤积的红薯、栗子,让整个屋子弥漫起甜美的香气。我捧着手炉,靠窗边听雪落下的簌簌声,也听爷爷讲故事,他念书上的故事给我听,更讲那些书上没有的传奇。这些故事里往往有一个英雄,上山下海,历经磨难,最后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友谊、财富、还有最宝贵的自由。
我还记得,就在一个凉爽的夏日里,爷爷领着童年的我一直朝东走,越过大山的屏障,从一条隐蔽小路跨出山谷的包围,然后我第一次看到了海。
原来山谷的另一边是大海,我只在书上见过对它的描写,此刻真正见到了它的全貌,我所见的海远没有书上写得那么壮丽优美,只是一大片无边的水域,在视线尽头与天相接。踮起脚,我极目远眺,看不见任何东西,规律的海潮声让这里显得更加寂静与空旷。我低下头,发现脚下不是沙滩,而是粗糙的黄褐色碎石,再远一些的地方,有不少更大的石块矗立在海边,仿佛沉默的巨人。
为什么和书上写的不一样?我抓起一把碎石,问爷爷。
“需要时间。”爷爷看着远处说:“再过上几万年,它们就会被海水打磨细,变成沙滩。”
这样啊……那时的我尚没有建立起关于时间的清晰概念,但我知道,几万年……怕是看不到了。
这时,爷爷迎着海风长叹口气,拍拍我瘦小的肩膀,低声道:“其实不该带你过来,给他们知道要骂我了。”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爷爷又道:“你不能离开山谷,他们总担心你出问题,其实我也担心,但我又觉得那样关你一辈子太可怜了,你还这么小……山背后就是海,如果都不让你看看,可怜的。””“爷爷……”
听这话,我隐隐悟出了一点味道:为了让我看看海,爷爷做了一件违背他职责的事,可能会被人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