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这个张家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决然的冷静,它来源于剥离感情之后的理性,本身中立而客观,但现在……经过一年半的时间发酵后,它的中立已开始偏斜,更多倒向了不耐和反感的一方。
我忍不住打个哆嗦,不敢再看他,而就在我不再看他之后,他的眼神却直直地扫了过来,仿佛两根钢针,狠狠盯在我脸上,划过我的皮肤,顺着脖子一路往下,最后停留在我揣入衣兜内的右手上。
其实是我自己做贼心虚,才会感觉别人在怀疑我,甚至觉得他的眼神已看穿我想掩盖的东西——那天夜里,就在我一面跟两位医生描述幻境,一面躲闪着这个张家人的视线时,我的右手正紧握着衣兜里那两把钥匙。
如果那时候他朝我发难,比如跳起来将我掀翻在地,然后拿走钥匙,之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我们所有人也不会走到最终的地步。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观察我,受制于张家族长的命令,虽然带着不耐,虽有满腔反对,依然用沉默放过了我的每个小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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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默默流泻在我独自生活了一年多的房内,照亮这里的每个角落,也照着各怀心思的我们。
这场毫无结果的会诊持续到深夜,当中有几次我感觉自己即将被幻境再度捕获,一头睡过去,但一想到那个张家人刀锋般的眼神,便又强迫自己振作起来。我似乎隐隐感觉到了点儿什么,却不愿去面对和承认,不愿让已经很凄惨的自己显得越发得低人一等。
虽已成了这样,我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一个人,不该堕落为一头纯粹的野兽,再由野兽变成更加黑暗恐怖的东西。
张家人大约不喜欢我,如同他们不喜欢所有的粽子,而小哥固执地留下我,将我关在这里,用尽全力寻找渺茫的希望,这样的行为是否会触怒他的同族们呢?
我竟然从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这天晚上,黄医生和教授问了我很多,写下满满几大篇的笔记,他们离开时,那个张家人走在最后,待两位医生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又折回来,叫住正在关门的守卫,立在通道中和我遥遥相望。
我直觉他想跟我说什么,也看向了他,但他停顿几秒后就移开了视线,只嘱咐看守把门关好,跟着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之后,时间默默流逝,就像树梢上的叶子,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改变着它们的颜色,从清新的葱绿到纯正的阳绿,再到墨玉般厚重的浓绿,紫阳花凋谢了,木芙蓉开始吐蕊,院里的野草越长越高,又在某天被锄作一层毛茸茸的地毯。那段时间似乎很短,只有转瞬即逝的两、三个星期,又似乎很长,长得塞满了我记忆中最后的人间岁月。
黄医生依旧不时来看我,传递着各种消息。北京来的教授也好几次询问我的病情,有时他和黄医生一起过来,有时他独个儿来,隔着栅栏小心翼翼地观察我,我跟他讲起自己身上的感觉,甚至隐晦提到一些过去的经历,那些……不能用科学常理去解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