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沉鱼目光一沉,定声道:“那我们就给他找个非留不可的理由。”
姜仲犹豫了很久,最后低低一叹道:“此计虽好,但为父总觉欠妥,因为,若是由我们出面救薛采,岂非是等于向皇上宣告,我们跟他不是一心的?恐怕不等姬家坐大皇上就先拿我们开了刀……”
姜孝成忽然开口哈哈笑了两声。姜仲皱眉道:“你笑什么,孝成?”
“爹的烦恼真有意思,就凭咱们,能救的了薛采?”
姜仲的一张老脸顿时变成了黑紫色,这个儿子,果然笨的就只会拆自家人的台!姜沉鱼察言观色,连忙安抚道:“爹不要生气,哥哥说的也是事实。薛采一事,当然不能由咱们出面,事实上,沉鱼已想到了最好的人选。”
“谁?”
姜沉鱼咬着舌尖道:“淇奥侯。”
姜仲摇头:“不可能,就算皇上有理由放薛采,姬家也没理由救他,薛氏一除,朝中再无可与之抗衡者,他何必多此一举,为自己招惹只烫手的山芋?”
“要不要……跟我赌一次呢?”姜沉鱼抬起头来,双眸灿灿,异常坚定,也异常的自信,“女儿赌公子他,一定会救!”
随着这一句话,一切就此尘埃落定。
第二天,一封书笺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侯爷府,未时,绣有白泽的马车如约出现在京郊十里的青岚寺外。
车帘轻掀,走出来的果然是姬婴。两名僧人为他领路,一直带到寺庙后方的庭院中,才躬身退下。
而庭院里,古树,岩碑,石案上,新茶初沸。
一双纤纤素手端起炉上的麒麟黄花梨茶壶,以拇指、中指扶杯,食指压盖,将盖瓯掀起,沿茶盘边沿轻轻一抹,去掉附在瓯底的水滴,再将浅碧色的新茶注入杯中。
做这一系列动作时,但见浅紫色的衣袖轻轻飘浮,姿势美妙如仙,堪比画中人。
姬婴凝望着那个人,不动。
那人回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道:“平生于物之无取,消受山中水一杯。不知这以陈年梅雪泡制而成的仰天雪绿,是否入的了公子之口?”
嶙峋的婆娑梅下,但见那人楚腰卫鬓,蛾眉曼绿,柔情绰态,令人望而惊艳。不是别人,正是姜沉鱼。
姬婴释然一吁,笑容顿起:“如此好茶,婴自然谢领。”
姜沉鱼伸手坐了个请的姿势,将泡好的茶,推至他面前。冬雪已弥,天青皓蓝,只觉红尘俗世到了此间,都一一远离。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下默默的品着茶,好一阵子不说话。
最后,还是姜沉鱼先开口道:“沉鱼僭越,冒家父之名约公子来此,还望公子见谅。”
姬婴淡淡一笑:“小姐约婴前来,必为有事,既然有事,是谁约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沉鱼却没有立刻接话,垂下眼睛注视着手里的茶,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最后像是终于下了决心般的深吸口气,抬头道:“公子可知,这青岚寺的名字,是从何而来?”
姬婴微一思索,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寺是由冰璃公子命名的。”
“没错,此名,甚至包括寺前的匾额,皆出自薛采之手。冰璃公子四岁时,同家人外出踏青,不慎走散,在这山中迷了路,正昏饿之际,幸遇一美人。那美人提灯将他带至此处,寺中的和尚发现晕到在门外的孩童,救了他。他醒来后,感念其恩,想起那人自称青岚,恍然惊觉,原来她就是山海经中的最后一怪——青岚女。遂以伊命以赠此寺。”姜沉鱼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道,“四岁孩童,能有此奇遇,着实令吾辈艳羡。”
姬婴笑道:“纵是奇遇,若非他这般的妙人儿,也成就不了一段佳话。”
姜沉鱼指着身旁的岩石道:“那么公子又是否知道这块抱母石的由来?”
“当然,说起来还是跟冰璃公子有关。他被寺僧所救后,日日盼望家人来找,感怀母恩,写就了名彻四国的《抱母吟》,而这块石头,便是为纪念他的那首诗,改作此名。”
“嘤嘤稚儿,发初覆额。食母之乳,因母喜乐。桀桀童子,骑竹高歌。母唤归家,厌母苛责。朗朗青衫,异乡之客。袖开袍裂,忆母针盒。苍苍老翁,泪无可遮,墓前枯草,已没行车……”姜沉鱼缓缓道,“婴儿时代腻着母亲,孩童时代烦着母亲,长成之后离开母亲,老了回来难见母亲……短短六十四字,将一对母子的一生都书写尽了。而他当时,不过才四岁。”
这回轮到姬婴沉默。
壶里的茶水沸腾着,顶得盖子扑扑作响,偶有风拂过山林,沙沙沙沙。姜沉鱼凝视着他,眸中有着千种情绪,万般思量,最终归结成为一句话:“公子,求你……救他。”说着,屈膝跪下。
姬婴回视着她,看似平静的眼底,却有着难掩的迷离,最后轻轻一叹。
姜沉鱼咬唇道:“公子耳目无数,必然已经知道昨日我同姐姐还有公主去冷宫看过皇后的事情。你在接到书笺时便已应该猜到,我们找你,所谓何事。公子本可以不来,但公子既然来了,就说明,此事可成,不是么?”
姬婴的视线转到了那块名叫抱母石的岩壁上。
“公子,你门客三千,养贤纳士,最是惜才,甚至不惜屈己尊人,亲执车辕。如今,这个四岁就写出了《抱母吟》、五岁御前射虎、六岁出使燕国的神童就要为家门所累,无妄而死,你又怎忍心袖手一旁,弃之不顾,这岂非寒了天下学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