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是在第二天的中午完全清醒过来的,她被告知她有了第二个儿子,儿子生下来八斤九两重,落地就睁着眼,但不哭,怎么拍打屁股也不哭。孩子是剖腹拿下来的,脐带在他脖子上缠了两道,如果再晚一点儿,不但大人,连孩子的命都保不住了。乌云腹部的那一刀很果断,但产口侧切的刀口和撕裂部分很零乱,处理起来很费了点儿工夫。卫生所条件简陋,没有预备足够的羊肠线,缝合伤口的线,有一部分只能用缝衣线替代,不过这没有太大关系,如果伤口不感染的话,它们只是在拆除时要多一点儿痛苦罢了。关于伤口的问题乌云本人一直没有关心过,她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她清醒之后一直没有说话,躺在那里,目光呆滞,一动不动。有人弄来了一碗红糖水煮的鸡蛋,鸡蛋放的时间有些久了,散了黄儿,他们希望她能把那碗稀世珍品趁热喝下去,但她没动它,直到凉了为止它还放在那里。
关山林是在孩子满半月的时候被宣布解除隔离审查的。没有证据说明他贪污了那些金子。最主要的是,中共中央批准了安子文、廖鲁言关于结束三反五反运动的两个报告,这个批示适时地传达下来了。空军的一位副司令员后来说,妈拉个巴子,才几年没打仗,就这样见人疯了连关山林这样的人都成了贪污分子,那我们的干部队伍还不全烂掉了
关山林走出机关大楼时胡子拉碴,豹目沉凹,脸色灰暗,步履生涩,和煦的阳光使他感到一阵眩晕。关山林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看望自己的儿子和妻子。乌云已经下地了,儿子躺在摇篮里熟睡着。关山林把儿子从摇篮中抱了起来,乌云没有阻拦他。她对那个孩子显得有些冷漠,因为动了刀,她没有奶水喂他,然而他很知足,那个身强体壮的婴儿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顽强地来到这个人世,而一旦落地后他却显出了一种怡然自得,拉汽油车的马挤的奶他喝,小米粥他也喝,来者不拒。关山林把这孩子捧在手里的时候有一阵诧异的感觉。孩子从睡梦中醒来,用一种漠然的眼光打量着他。也许我的胡子太长了,他一时不能适应。关山林这么想。他把他重新放回摇篮里,孩子并没有因此而啼哭。然后关山林转过身来看着乌云。两个人隔着一段空间。她很削瘦,孱弱不堪,头发零乱,脸色苍白。他试图在她脸上找到往日为之醉迷的光彩,但没有。她轻轻地说,你回来了他看见她的身子在说这话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似的。
乌云坚持给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取名叫会阳。
会阳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一种无法说清的阴影,这种阴影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散去。
关山林解除审查后依然做他的校长,如果不算甑别期间所做的那些检查和后期的党内警告处分,他还是他,较之战争年代的那种生杀予夺,这种结局几乎就算是一个童话了。而乌云则不同了。乌云是在斗争大会上生下的会阳,她站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带着她整个地往下坠,殷红的血小溪似的顺着她的脚脖子流到地上,在那里汇成了一条河流,而她则像是一座孤独地浮在血河之上的孤岛。她在路上生下了路阳,在会上生下了会阳,一次是为了寻找她的丈夫,一次是为了保护她的丈夫,如果有什么相同的话,那就是两次她都是以生命做为赌注,获得他们的儿子的降生。关山林始终不曾提到她难产的事,她也从不提及那张纸条子的事。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关山林甚至回避接触她腹部的那道伤口。伤口很长,结疤之后扭扭曲曲的,像一条行走着的蚯蚓,让人厌恶。乌云从此之后再不肯脱去衬衣睡觉,也不肯走进公共澡堂,即使在丈夫关山林面前,她也紧掩着那道伤痕。很久以后他们夫妻间又开始有了肌肤之亲,关山林的手在接触到那道伤口时火灼一般缩了回去。乌云已经很冷漠了。那种冷漠是那个孩子带来的。他的一条腿和一只胳膊在干冷的空气中冻得乌紫,因而瑟瑟发抖,它们让人体验到一种厌恶。乌云从来没有反对过关山林作为丈夫的要求,她的顺从和体贴与以往没有两样,但是再也没有迎合的燃烧了。有时候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关山林会听见她在黑暗中伏到一边作呕的声音。如果能忍住的话她不会这么做的。和往日没有什么两样,她还是牵挂着他,依恋着他,关照着他,甚至这种表现更为强烈和外露。她的洁癖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养成的。她要他洗脚后上床,每隔三天换一次衬衣,经常刮胡子,她不惜为此而和他吵架。但是更多的时候关山林表现出的倔犟却是这个家庭的唯一战胜者。在关山林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情愫是一味慢性毒药,一座火山,他绝对不会任它们挥发出来,这是本能或者是一种信念,他知道那是他的克敌,一旦他失去了对它们的统治他就会被击中要害,继尔轰然倒地。作为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关山林也好,乌云也好,他门对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