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对于她这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然而心里就立刻麻醉了一下,然后笑嘻嘻的,走出大门,依然雇了车子回家去。坐在车上,便一路想着如何到德国去作事,如何和秀珠作共同生活,到了外国去,要洗心革面干自己的事,不要象在北京一样,糊涂瞎混了。他如此想着,到了家,由大门口直想到钻进几重院子去,一直回自己那个二松轩去。不料到了那院子门口,漆漆黑的,竟没有一盏电灯,猛然一抬头,却看到星头满天,原来是房子烧光了,只剩一院子残砖败瓦。自己这才想起来,经过了一次大火了。于是转身,走向自己书房里来。因为在秀珠家里谈话谈得久了,肚子里倒有些饿,很想吃点东西,便按着铃,把金荣叫了进来。金荣道:“你这时候才回来,老太太找你好几回了。”燕西道:“反正是那几句话,我听腻了,我肚子饿了,你到厨房里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有?”金荣道:“厨房今天又去了一个人,除了两餐饭,一餐粥,不另外预备什么了。”燕西道:“难道稀饭这时候也没有吗?”金荣道:“稀饭刚开过去,也不知还有没有?我瞧瞧去。”燕西道:“不必去瞧了,有了这几句话,我就够饱的,还吃什么?我马上就要睡觉了。”说毕,和衣就向床上一倒,脚拨着脚,脱了鞋子,拖着枕头来枕了头。金荣看他这样子,自是有满肚子的牢骚,不便再在这里唠叨了,转身出去给他带上了门。燕西一人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用手连拍了几下床,心里可就想着,这个家庭真是越过越坏,到了晚上竟会吃不着点心,真是末路了。如此想着,掉转身子向里,就这样地睡了。
一觉醒来,还是半夜。屋子里悬的电灯,亮灿灿的发着白色,窗纱眼里,一阵阵地向里冒着凉气,睡着觉得很是衣单,赶忙起床,把窗户关了。然而在人挡住窗口,向外关着窗子的时候,恰好又是一阵很大的凉风,向人身上刮了来。初睡醒的人,身体是疲倦的,不觉得打了一个寒噤,赶忙再躺下来。当时并不觉得怎么样,及至天亮的时候,自己待要抬起头来,便觉昏沉沉的,有些昂不起来,同时胸中说不出来有一种郁塞难受的情形,觉得要吐出来才算痛快。于是伏在床沿上,也不管是不是对着痰盂子没对着痰盂子,哇啦哇啦,向地上一阵大吐。吐过之后,一个翻身向里,才觉得舒服一点。然而这时候太早,全家都未起床,他吐了一阵,并没有一个人知道,鼻子里有一种臭味,闻到很不好受,同时,嘴里又干又苦,很想点清水漱漱口,再喝一杯茶。然而电铃不在床面前,既不能起床,就无法去按。轻轻叫了两声,也没有人答应。这时,心里恨极了,这样的家庭简直不如住旅馆还舒服些,大家主张散,我也散罢。燕西一人在床上发狠,他家里人有谁知道?依然还是静悄悄地。直待过了一个多钟头之后,才听见走廊上有了步履声。燕西不由得骂了一声道:“总也算是有人还阳了,真气死人!”外面人答道:“七爷,你醒得这样早?要什么吗?”说着,已推门进来,原来是李升。燕西道:“我昨晚要是死了,恐怕到今天上午,才有人收尸呢。我昨晚上就病了,简直没有人理会。你瞧瞧床面前,我吐了那么多。”说着,将手向床下面一指,李升一见,先呀了一声,因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乱来呀。”说时,眼睛对了燕西脸上,很注意地看着。燕西道:“你以为我急得服了毒吗?凭怎么着,我也犯不上如此。我是半夜起来关窗户,受了一口凉风了。嘴里渴得要命,先去给我弄口水来喝罢。”
李升口里说着话,眼睛依然望着燕西的脸,便点头答应着道:“好!我去叫金荣来给你收拾屋子,我自己去弄水。”李升走出书房门来,先不叫金荣,一直就向上房跑。正好遇到陈二姐,猛然问道:“老太太没醒吗?七爷不舒服了。”说毕,转身向外走。陈二姐见他如此来去匆忙的样子,也是吃了一惊。赶快跑到屋子里去,就走到金太太床面前叫道:“老太太,你快起来罢,七爷人不舒服呢?看看去罢。”金太太被她惊醒,一个翻身向上坐了起来。望着她道:“你说谁病了?”陈二姐道:“刚才李升跑了进来,说是七爷不舒服,也没有说第二句话,就跑步了。大概……”金太太听说,也不问个详细,穿好了衣服,赶紧就向外走。只走到燕西书房门口,先问了一声道:“老七,你身体怎么了?不大要紧吗?”说着话,已是很快地走进屋子来。这时金荣在屋子里扫地,李升捧了一壶茶来,倒了一杯,放在床面前。不问燕西有病无病,倒是绝象一种害病的样子。因道:“孩子,你还是怎么了?可别乱来呀!”燕西道:“这很怪,我不舒服,你怎么会知道呢?没事,我不过吹了一口凉风,受了一点感冒罢了。”金太太虽然听他如此说,究竟不大相信,又走上前,用手摸了一摸燕西的额头,坐在床沿上,低着头,看了一看他的面色,然后掉转脸来向金荣问道:“你看看七爷的情况,是哪里不舒服?”金荣道:“昨晚上一点钟了,七爷要吃点心,厨房里没有,精神还挺好的。今天我还没起来,李爷就来告诉我,说七爷不舒服了,我哪里知道呢?”金太太笑道:“这样说,他是馋出病来了,哪有这样的事呢?”金太太一说,大家都笑起来了。金太太见燕西一样地有笑容,料着他的话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