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教授复杂的说:“那一年年的欠条,其实就是栓在农民脖子上的绳索,让他们在实际上成为了奴隶。”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现,其实农民永远不可能还清地主家的欠款。
除非天降横财。
老老实实种地的话,欠款只会越滚越多。
祝玉燕:“原来如此。所以就算是农家子弟也都愿意读书考秀才啊!”
对农民来说,支持儿孙读书考秀才是家里翻身的唯一机会。所以这并不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相反,每一个农民家庭砸锅卖铁也要供出一个读书人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无比的清醒,比身边其他的农民都更清醒。
所有的地主都是这么干的,所以,也不能说油坊就格外的不对,他们也只是照着祖辈的方法去做。
而且徐家油坊是非常好的人,油坊的少东家就对他说过:“我爷告诉我爹,我爹再告诉我,他们说我家油坊跟这里的人是一起的,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年纪幼小的少东家还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已经知道要对种他们家地的农民好。
每年不管记下多少债,农民欠下多少钱,油坊从不催债,每年也照样给农民发种子,到了年尾,不管收成如何,年景是好是坏,都会给大家发足钱——保证不偏不向。
代教授以前曾经跟少东家一起去给家里算账,他发现少东家记账,不是记这家收了多少,而是记这家的地多大,干活的有几个男人几个女人。只要地一样大,人数一样多,他就把这一家的钱记成一样的。
少东家当时还是个小胖墩,摇头晃脑的说:“爹说了,这叫不患寡,患不均。要是到时发钱发的不一样,肯定会有人打架的,唉。“
婚丧嫁娶,油坊的主人都要上门,红事给红包,白事给白包。
家中有人生病,油坊也会送钱送医送药。
要是有孤儿或寡妇或是无人养的老人,油坊也会给些钱财,好生安置。
要是村里有人生事,偷抢盗劫,杀人放火。油坊也会拉上家里的壮丁与村中的青壮缉凶。
代教授觉得油坊的东家,事实上就像徐家屯的县官老爷,什么都管一点。
油坊的主家也是真正理解了油坊与农民们唇齿相依的命运。
他会被卖到徐家,并不是因为徐家巧取豪夺,而是因为他的父母生得太多,根本养不起孩子了。
要是徐家油坊不肯买下他,那他父母会把他带到城里卖掉。要是还卖不掉,就会扔了他。
这种事在村里很常见。有时在山里放驴放猪,都能看到死的小孩子,河边更多,那都是被父母扔了的。
代教授不但不恨油坊,还一直把油坊当成自己的家。
祝女士问:“家里都好吧?”
代教授笑着说:“都好,都挺好的。”
他亲生父母已经去世了。少东家已经成了东家,油坊的老东家也已经去世了。
少东家现在是个看起来黑瘦黑瘦的小老头,头发花白,笑眯眯的。看到他回来,乐得从屋里跑出来抱着他大笑,拉着他进屋,喊两个儿子带孙子来给他磕头认亲,说他是叔叔,让小孙子喊他叔爷爷。
他还见到了他的弟弟。在他父母去世后,少东家就收留了这个最后留下的孩子,起名为玉生。
那时他已经回国,在大学教书,说这一生都不会结婚了。少东家拉着他弟弟说:“我替你养这么大,你以后拿他当儿子吧。”
玉生已经十四岁了,有些羞怯胆小。
少东家说玉生不像代教授那么聪明:“接回来之后就让他跟着我孙子的先生读书,就是不像你当时那么机灵。”
少东家听说代教授已经结婚了,还多了两个女儿,顿时高兴的拉着三个孙子说:“有没有瞧得上的?送你当女婿!”然后叹气,“早知道你会有两个女儿,我就多生一个儿子了,现在这两个都成亲了,不合适。”
代教授实话实说,两个女儿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少东家的这三个孙子只怕是配不上。
少东家结婚早,生儿子早,儿子们结婚也早,所以连孙子都抱上了。
少东家问他:“你什么时候抱孙子?”
代教授想了想,说:“快的话,两三年后就能抱上了。”
少东家笑着说:“我还当你这辈子没机会抱孙子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什么都有了。好好好。”
代教授问现在家乡情况怎么样?
少东家叹气:“唉,怎么可能好得了?”
抓丁抓的地里的人都跑光了,油坊也被各方盘剥好几回。
少东家:“家里的驴啊牛啊猪啊,早就没了。现在家里也就养养鸡鸭,可以吃个肉。”他把手伸出来,两只手上全是老茧,“我现在天天下地。”
油坊倒是还开着。
少东家:“他们指着我们做火油呢,上一年交了四千斤火油,好家伙,一队兵守着我家大门口,出村的路都堵严了,交了油才撤了。”他指着路口说。
“我们家比别处都还好些,还能活。开布坊的徐四那一家,早就全家上吊了。”
少东家眯着精明的小眼睛,笑着问他:“外面的日子也不好过吧?你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叫开不了口的代教授开了口。
少东家听了他想藏东西,想了想,说:“藏也是能藏。要是能下水,就沉到河里去吧。那河滩子深的很,有好几个大洞,外人也不知道哪里有。”
油坊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