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迈步进去,脚下步履稳健,面上神色也一派自如。只有夏炎知道,韩竟握着自己的手那么紧那么紧,仿佛握着他在这世间最后的依靠。
从门口到病床只有几步的距离,韩竟却像走了整整一辈子,走过无数他不愿回忆的往事,走过他承受了太多屈辱和痛苦的童年,走过他心中曾经疯狂滋长而从来无处发泄的憎恨和怨怼,回到一切都开始之前,他也想像夏炎那样问这个人一句,当年她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如果无意承担身为母亲的责任,为什么还要将他生下来。
然而,等他终于在病床旁边停下,这一切繁杂的思绪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他平静而坚定的紧握着夏炎的手,静静地望着病床上的人。
癌症末期是非常磨人的,一切的医疗都已束手无策,只能一点点地耗尽生命仅剩的能量,在极端的痛苦和折磨中,走向注定的终末。病床上女人已经瘦得脱了形,脸色暗得可怕,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身上插满各种管子。从她身上已经看不出太多生命的气息,只有心率仪机械而冰冷的声响,微弱地诉说着这个人还没有离去。
……这是那个抛弃他的女人么?
那个抛弃他的女人,现在正以这种一切生命在面对死亡时都平等的、凄惨而卑微的姿态,躺在自己面前,即将迎来最后的永眠。
韩竟心中千万种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倒只剩下一片绝对的平静。他默默站了片刻,而后回身走到门口,对陈曦说:“姐,太晚了,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守着,说什么都没道理让你跟这熬夜。”
陈曦忧虑地看着他,似乎终究无法放下心来。韩竟勉强笑了一下,“没事儿,你回吧,别担心。我没事,真的。”
陈曦最后还是犹豫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轻拍了拍韩竟的肩膀。
他又回过头来去看夏炎。夏炎也认真地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用很轻的音量、却是格外肯定地说道:“我不会走的,你别白费力气了。”
韩竟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看了夏炎一会,而后低下头来,算是同意了。他搬了凳子,跟夏炎在病床边上坐下来,轻轻揽着夏炎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要是困就睡一会,我什么时候累了,就叫你起来换班。”韩竟小声说道,在夏炎发顶轻吻了一下,“谢谢你。”
夏炎也明白就这一夜韩竟无论如何是不会睡的,会这么说也只是想让他心安理得去休息而已。他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偎着韩竟,将自己的一部分重量放在韩竟身上。
到这种时候,两人都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只是相互分享的这一点重量,对于彼此,就已经足够了。
韩竟并没有真的护理过病人。之前养父病重,他绝大多数时候都为了筹集天价的药费在外面拼命忙碌奔波,顾宵心思细腻,也将养父的生活照顾得很好。
可那时的他却也真真切切地目睹了一个生命的枯萎。养父那样年轻,那样健康,身上永远带着学者的儒雅和正直,看人的眼神无比明亮。就是这样的人,却在疾病的折磨之下,缓慢而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病痛磨去了他身上一切的神采,将他的一切精神慢慢地抽干,最后连灵魂都绝然夺去,只剩下一副干枯的躯壳,作为生命的遗骸。
偶尔他也会有一丝庆幸自己当时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这样至少他不用直接面对那场无可避免的别离。否则,那种压倒一切的绝望和悲恸,一定会将他淹没。
而现在呢?他该以怎样的心境,来面对另一个生命的逝去?
韩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