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炳越听越生气。到了实在忍耐不住,就离开酒席,直挺挺地站起来说:“要是大家原谅我卤莽的话……我实在不懂:工人们正在和军阀,和资本家,和帝国主义者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你们却抽了工人们的后腿。眼看着帝国主义就要屈服了,你们却破坏了罢工,破坏了工人的团结,叫全体省港罢工的工人都摔了一交,而你们当了官儿,当了买办,这是谋中国富强之道么?我更加不懂:区桃表姐死在帝国主义者手里,你们见死不救;文娣表姐和我二哥感情破裂了,你们不但坐视不理,并且趁火打劫。这难道又是友谊、提携之道么?按这么说,你们都已经拿起刀子砍到我们头上,我们彼此之间,变成敌人倒有余,怎么今天晚上倒谈起友谊来呢?难道交朋友是这样交法的么?这我就最、最不懂,简直像古语说的‘大惑不解’了!我们在这里尽管胡扯干什么呢?”
陈文雄听了,搭讪着说:“骂得好,骂得痛快!”
何守仁的脸皮十分难看地痉挛着,低声解嘲道:“演得多好,演得多好!只有在《雨过天青》里,才有这么激动的场面呢!”
周炳非常严肃地说:“我讲的都是真话,没有半个字虚假。——就是在演《雨过天青》的时候,我也没有说过半个字假话。”
周榕觉着场面不好处,就替他们解围道:“阿炳有这么一股子劲,这是你们从他小时候起就已经熟知的了!他理解这个社会,就是一条直线。他不知道从地主、官僚、买办的家庭里出身的人,如果背叛了他本阶级的利益,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革命家!”
何守仁立刻接上说:“对,自古走直道的人,都是正人君子。我们是谈不上的。我们顾忌诸多,有时为势所,竟连清高都做不到呢!”
陈文雄已经恢复了他的绅士风度,有板有眼地说:“虽说我们都为世俗所累,都有难言之隐,甚至躲避不了天下后世的清议,但是:说真的,我却深深喜爱阿炳说话的那种青年腔调,——风格高极了!”
一场不愉快的宴会就这样结束。第二天晚上,陈家留下了使妈阿发,何家留下了使妈阿笑、丫头胡杏几个人看门,其余两边全家的人都搬到香港去了。
红光闪闪
十二月八日的晚上,在德昌铸造厂的那个工人自救队的小队,开了一个极不平常的会议。开会之前,每人发了一本《红旗》,一本《广州工人》,中队附兼小队长孟才师傅首先捧着那本《红旗》,把中国共产党广东省委员会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发出的号召武装起义的宣言,低声地、慢慢地读了一遍。接着,就宣布工人自救队已经和手车工人的“剑仔队”、“省港罢工工人利益维持队”等等合并改编为统一领导的“广州工人赤卫队”,他们这个小队正式命名为“广州工人赤卫队第一联队第三大队第十中队第一百三十小队”,麦荣仍然是中队长,孟才仍然是中队附兼小队长。最后就传达了广州工人代表大会的决议:在十二月十三日举行武装起义。大家听了这最后的一项决议,都呜哇的一声叫唤起来,跟着你推我打,闹了一阵子,才静下来,开始讨论。在讨论当中,一个个都磨拳擦掌,表示信心和决心,坚决拥护武装起义。这在他们这里,是最长的一次会议,足足开了两个钟头。但是散会之后,孟才三番五次,催大家去睡,大家只是不散,还在那里继续聊着,越聊越有兴头。身体又矮又圆的手车工人谭槟是一个生动有趣的中年人,非常喜欢开玩笑。他看见周炳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既像惊疑,又像喜悦;既像担忧,又像羞怯;怕他信心不强,就开玩笑道:“周炳,你平时整天嚷着要革命,这回就好好地革吧!”周炳低声说:“当然,我一定好好干。等我拿起了枪,你瞧吧!”经常像父兄对子侄一样看待周炳的孟才师傅也坐了下来,说:“青年人碰到这么大的事情总不免要怯场的。不要紧,你只管跟着我们干,像你刚到工厂来的时候一样,慢慢地胆子就大了。我看过你做戏。你是一个好演员。好演员都不怯场的。是不是?你现在当一个革命战士,就应该像当一个好演员一样!”提到演员两个字,当真打中了周炳的心。他感激地微笑着,又用手捂住自己的胸膛辩解道: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可是,我不害怕,也不怯场!”
身体魁梧,比周炳还要高半个头,还要粗壮许多的海员李恩伸出他的葵扇般的大手,粗里粗气地说:“那么,你参加革命,第一是为了什么?”周炳坦然地回答道:
“我?——为了报仇!”
经常给周炳送信的那个冼大妈的堂侄儿冼鉴正坐在他对面。这冼鉴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对什么事情都爱寻根问底,绰号叫“研究家”。当时他放下那本《红旗》,带着一种考问的神气说:“周炳,难道光为了报仇么?不为将来那个美好的共产主义么?”周炳不停点头道:
“对。也为那个美好的将来。不过我想报仇想得要多些。
我觉着报了仇,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了之后,大家一时也没有再做声。过了一会儿,他又提出一个问题道:“既然要改造这个万恶的社会,为什么不多找几个人?从前,我有些小学里和中学里的同学,他们都不太可靠,不找这些。但是有些另外的人,他们可完全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