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恶心出来的一层薄泪里,范妮看到鲁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立刻意识到,孩子还在范妮肚子里,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其实,当范妮提出来要回家去做手术的时候,他就怕会有麻烦。
鲁放下范妮的行李,慢慢站直身体,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拳,摆出准备开战的架势。他两眼视着范妮,因为近视,所以他紧张而愤怒地眯着眼睛,只想让自己看得清楚一点。
“你说谎了?”鲁紧盯着范妮问。
“没有。”范妮说。
“你在上海做了手术了?我的意思不是你拔了牙,或者开了一个脂肪瘤,而是你去做了流产手术,按照我们两个人确认过的,用我提供的手术费用,你到上海去做手术,然后才回纽约来。”鲁缓慢的,咬字清楚地说。他为了要让范妮听明白,将说话的速度放慢,将每个词都分开来,说清楚。他异样的声音象碎玻璃一样冰凉,坚硬和尖利,让范妮的心在那样的声音里打了个哆嗦。他也看出来范妮的恍惚,也许是因为她的英文不好,听不懂,也许是因为她刚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太累了,也许她在想什么诡计,鲁不知道。但鲁心里那被欺骗的愤怒,让他忍不住再次问范妮,他要她马上就说清楚:“你做过手术了?”
“我很明确地知道,你出的钱只是为了我堕胎用的,并不用作其他。所以,我拿了你的钱,都等于已经答应你的条件了。”范妮抬起头,也用鲁那种缓慢的,咬字清楚的方式对鲁说。她尽量照顾到每一个复数,每一个词,每一个时态,不让它们出错。这时候,她恨自己沉湎于情欲,没有象倪鹰那样刻苦学习,让自己能说出更准确的,象刀锋一样分毫不差的英文。她在飞机下降的时候吃的晕动药还没有真正过去,她的脑子还有点漂浮和迟钝,只是觉得自己象是向一个无底深渊不可药救地跌了下去,就象在梦里的情形那样。
“你做过手术了?还是没有?我只想知道这个事实。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真相。”鲁说。
“事情的真相是,你不会被任何一个姓王的中国人因为孩子的问题勒索,世界上也不会有一个你的欧亚混血儿。我也从来没想到过要跟你结婚,或者要你和我结婚。我没有这个意思。而且老实说,你很自私,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生活目标,所以你根本不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也许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合适结婚的人。”范妮说,她恨自己不得不用来代替她心里说的那个“要挟”。她说着,心里充满了刺向自己痛处的快意。她想起一个电影里,疯狂的女人用切冻r的刀在自己大腿上一刀刀划着,一边咬牙切齿地笑着,一边在鲜血里痛得直哆嗦。她想,这次算是理解那女人的心境了。当时以为她疯了,此刻才知道原来那是种巨大的快乐。范妮发现自己咧着嘴,上嘴唇干在门牙上面。也许,自己也这样咬牙切齿地笑着吧,范妮猜想,她的手指在自己腿上划了划。
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2)
“是啊,也许你是对的。”鲁耸耸肩膀,“我们将看得到。”鲁显然被范妮的话触动了,他突然就泻了气,脸上显出苦恼和抱歉的样子。他从来没有想到,范妮其实看出来他内心的彷徨犹疑,并且带着轻视。他一直都以为范妮是象蝴蝶夫人那样哭天抢地的东方娃娃,或者是穷地方来的那种感恩戴德生活的人。而范妮却一举将鲁彷徨中对自己的不信任挑明了,让鲁不能回避自己心里的自卑。鲁常常鼓励自己,是因为自己对生活认真而且挑剔,才这样犹豫,这样容易厌倦。但心里,鲁能体会到那种游离于主流之外的被抛弃感,他并不想结婚
,也不想兴致勃勃地象一个亚洲新移民那样勤勉地生活,他认为那样的人生很穷困,很愚蠢。但被范妮点穿以后,他却不能避免地感到自卑。
范妮索性畅所欲言:“事情的真相还是,我不是日本女孩,我们没有为白种男人当黄色出租车的爱好。我对你付出的是自己的爱情,因为我爱你。我没想到过,你们纽约人懂得用爱情做交换,所以你们也这样猜想别人。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在上海手术的理由,是因为,我们中国人认为一个女孩未婚先孕是伤风败俗的,在上海做会伤害到我家人的面子。我不想让我家里的人为我受累。”范妮为自己找到了ioral这个词有点豪气起来,“就象我不会让你为我受累一样。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
“好吧,圣女贞德。”鲁说,“我听说过中国的历史象欧洲中世纪的历史,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我愿意相信你。但是,我的问题是,你刚从那里出来半年,你早应该知道回去堕胎要遇到的问题,那你为什么还坚持要回去呢?我记得我劝说过你在纽约做手术。你并不是耶稣会教徒,不存在堕胎问题上的宗教障碍。”
“我本来希望在上海找到熟悉的医生。我想我的家,在我困难的时候,我想要得到一点真正的鼓励。”范妮说。见鲁只是视着她,那蓝色的眼睛象两道探照灯一样找着她的蛛丝马迹,范妮恨不得自己能即刻拿出堕胎证明来,“啪”地摔在厨房桌子上。那桌子上还留着斑斑发白的蜡团,那是他们从前一起在厨房吃晚餐,喝咖啡谈天时,从鲁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