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刚开始读书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范妮的英文很好,因为她的发音好,语调好。渐渐才发现范妮的英文就是一个花架子,认真读书起来,她的单词量小,语法错误多,介词的固定搭配几乎不会。而且面皮极薄,只要遇见一个读错,被纠正的单词,接下来就一败涂地,连老师的问题都听不懂了。英文课一天天地继续,莲娜的英文越来越好,湖南人倪鹰的英文仍旧没有好口音,乍一听,象是说中文一样的语调,可是,她的词汇一天天地多起来,上语法课的时候,她从来不错,连介词固定搭配也不出错。只有范妮还停留在原处。她做不到把英文当成实用的工具来学习和掌握。她只能够把玩英文,欣赏英文。
范妮喜欢它的声音,它的语调,喜欢课文里的故事,还有老师在解释课文时讲的那些事情。她把玩的,是透过英文传达出来的西方世界的气息,她认为,那是她失落的世界。当时在前进夜校的时候,她也常常和“美国罐头”一起背托福生词和介词搭配,她尤其喜欢背介词搭配,因为中文里面没有这样的介词搭配。这种在学中文里面没有的东西的感觉,才是范妮所喜欢的。常常,他们到国际饭店楼上的咖啡馆里去准备考试,那是他们最喜欢的地方。那里的咖啡杯子和吃香蕉船用的玻璃盘子都还是从前用剩下来的老货,能看到洋派的四十年代的痕迹。背书背得累了,他们就开始说国外的情况和出国的消息,或者不说话,听安静的国际饭店二楼咖啡馆里播放的轻音乐。那时上海电台中午的《立体声之友》里,总是播放一些老歌的改编曲,象《星尘》,《烟雾弥漫了你的眼睛》,《月亮河》,在温柔的轻音乐里,范妮的心里泛起了它们的歌词,有时,她就轻轻地跟着它们唱出英文的歌词来,范妮的英文在歌曲里从容精到,不漏过一个d,th,s,和z。那时候,真的还没有什么人能够唱英文的歌词,除了四十年代上学的老先生,老太太们。美国罐头坐在桌子对面,他总是有点疲惫的瘦长脸上,微笑地望着她,赞叹地说:“范妮范妮,你不去美国,谁还有资格去啊。”
到现在,要将英文当成一个工具来掌握,背单词,词组,和介词固定搭配,甚至动词特殊过去形态,这都是范妮不耐烦的。语法课,会话课,写作课,课,课课都出错。单词越来越深,要是没有及时查词典,凭着读音的规律猜着读,连单词都读错,被老师当堂纠正,象倪鹰从前那样。那些错误总是在提醒她,她是个用词粗糙的,错误不断的外国人,而她的错误,是因为她另有一个强大的,完全不同于英语世界的母语系统,和倪鹰,娜佳和日本女人一样。
范妮感到,自己心中的英文世界也在崩塌之中。在前进夜校,去上课,等于去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温习自己的梦想。而现在,到布鲁克林的学校里去,对范妮来说,是去变成一张鼓,接受时时刻刻的打击。经受它,要有象牛皮一样的坚韧神经才行。范妮天天往返在格林威治和布鲁克林之间,象纽约成千上万的外国学生一样,平静而匆忙。但她的心里,藏着惧怕,和焦虑。还有不甘心,有一次,她对莲娜说了几句,莲娜认为那其实是一种文化休克,会随着时间和对生活的适应而消失。范妮嘴里应着,其实心里不相信自己对纽约还有文化休克。她还是坚持相信自己一直属于美国。
那天,范妮被写作老师叫到黑板上去造句,范妮写的是爷爷的那种花体字,每个词的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