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妮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清格林教授说了些什么。她疑惑地望着格林教授,如果他这么了解自己的家世,也许他也能说出什么能指点她,而不为难她的体己话来?范妮想。别象婶婆那样强人所难行不行。
格林教授又重复了一遍。
“我哪里比得上她好看。”范妮委屈地回答。
格林教授看了范妮一眼,没有说什么。到后来,他才说,范妮和婶婆他们这一代人最不同的,是婶婆不象范妮那样多的抱怨。婶婆摔断了腿骨,独自在家里养伤,没有一丝抱怨,反而说她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也借这个机会看了不少书,后来再看到她,果然年轻了许多。他们总是在各种各样的生活里可以获得有益的东西。格林教授认为,这就是教会学校和非教会学校的教育背景带来的差距。
“也比不上她好命。”范妮忍不住又说。她看着乃乃春意盎然的笑容,现在,她知道能这样冲一个人笑,是因为她真的肯定那个人爱她,放纵她,让她无忧无虑。
在照相本子里,也有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他穿着白色的西装,那种老派的三件套西装。半个世纪以前的阳光照在爷爷的脸上,那时他的脸上有种安逸的样子,他在华盛顿广场拍过不少相片,在中央公园也拍过不少,坐在船上,船夫打扮成水手的样子,脖子上系了一条小方巾。
“看你爷爷多摩登。”婶婆用食指摸了一下爷爷的照片,对格林教授说,“你的书里也用过这张照片吧,华盛顿广场的那张。”
“最后没有用,因为担心他在大陆,书公开出版了,会影响到他。我的同事在我之前用了留在大陆的作家的照片放在书里,结果给那个作家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从此以后,我们都尽量考虑到这一点。真的可惜没能用。”格林教授说,“最近我听说,你的爷爷早就把他们从前的照片都烧掉了。我心里庆幸自己没有公开他烧掉的照片。”
“他那时害怕极了,别人家的照片都是被人烧掉的,只有我们家的是被爷爷自觉烧掉的。”范妮说。
“他其实是个不懂党派的书生,十分理想主义。”婶婆说,“那时候,大知识分子都是英国派头,讲究不群不党。”
范妮想起来,小时候在家里看到的爷爷写的思想小结,口口声声都是“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群不党”。
靠了格林教授带来的一张新旧上海路名对照表,范妮才知道原来王家在上海还有几栋大房子,在现在的南京西路,湖南路,康平路和兴国路上。也许维尼叔叔也画过那些房子,他常常在路上画好看的老房子,但维尼叔叔一定不知道自己画的就是从前自己的家,要是知道,维尼叔叔是忍不住的。爷爷也常看维尼叔叔的画,但是他从来没有露过一点风声,范妮回忆起爷爷的脸,在老房子幽暗的天光里,他的脸就象一扇锈死的门一样。婶婆说,康平路上的老房子,是王家老宅。有大房子,还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有树林和一个小湖,有一年夏天,她刚刚嫁到王家,叔公回国来过暑假,爷爷正打算去留学,大家玩得兴起,雇人在花园里挖了一条河。可是因为是死水,水很快就脏了,吓得他们赶快又找人填起来。为了再不要看到新翻过的土地,他们在上面种了个玫瑰园。“人家家里的玫瑰园都是一块的,只有王家花园里的玫瑰园是一条的。”婶婆摇着头笑。
“爷爷什么也没告诉过我们。”范妮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格林教授告诉范妮,她家的祖上和来中国传教的美国天主教传教士就有联系,所以她家的祖上才有机会在传教士那里学习英语。会了英语,才有机会进美国洋行,凭着自己的机灵,才能从一个跑街的当上了买办。她出生在中国最早的天主教家庭里。范妮说:“我走的时候爷爷告诉过我这件事。”可婶婆接着告诉范妮,王家的孩子都受过洗礼,都有教名,爷爷的教名是保罗,叔公的教名叫派却克,他们从小上的主日学校,爷爷是好学生,在见证的时候,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深得神甫的喜欢。
范妮默默地听着,心里想,这个可以告诉鲁,自己家有天主教传统,和他家差不多。他不用象看怪物一样看她那一眼,自己也不用拿孔教来搪塞。
格林教授这才发现原来范妮对自己家的历史真的是一无所知,王家的第一代和第二代靠与美国洋行买卖鸦片和人口起家与发展,她不知道。王家又靠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中国市场全面向洋行开放,中国的资本主义得到迅速发展,走进黄金时代的大好机会,一面做着世袭的买办,扩大自己的势力,一面开设了一家航运联合公司,联合公司有一家经营内河和远洋运输的客lún_gōng司,一家船厂,还有一家在长江和沿海都有货栈,仓库和批发点的储运公司。到那时,王家已经从单纯的洋行买办过渡到买办资本家的历史也不知道,甚至连她家在大战爆发以前,已经成为上海最有钱家族之一的显赫地位也毫不知情。但她的神情里面还是有种隐忍里面的自命不凡,将她和普通人家的孩子区别开来。格林教授见到过不少这样经历曲折的富家子弟,他们和范妮一样,对自己家的历史几乎无知,但顽强地表达着自己的不同寻常。那是历史曲折地留在人们身上的痕迹。当范妮终于了解到自己家从前的富有,她 的脸上渐渐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