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不起妳母亲,但是没有对不起妳。」
「我明白,所以父亲不必对我愧疚,更不必企图弥补什么,就这样吧。」
「就这样?就怎样?不关心、不在乎,不闻不问?」他的关心全被她挡在门外,六年来,他写过无数封信,她从未回过,岳母说这孩子倔,信连看都没看就烧掉,但他不死心,一封封写、一封比一封更厚,可她……她让他手足无措。
「对,这样很好。」
「恨我,真的会让妳比较快乐?」
「不会,但必须。」
「为什么必须?」
「我必须用恨来提醒记忆,记住娘曾经受过怎样的委屈。」那是生她养她爱她的娘,谁都可以漠视她的委屈,唯独她不可以,不仅不行,还要日复一日加深记忆,才不枉娘爱她一场。
沈节垮了肩,这种感觉他明白,他也是日复一日地提醒自己,蕙娘的哀伤与委屈,他和青青一样无法原谅自己,只是不甘心啊!不甘心疼爱的女儿,离他越来越远。「给我一个可以弥补的方法?」
「把娘还给我。」若娘回得来,柳氏存不存在,她无所谓,繁儿在不在,她能视而不见,她会带着娘远走高飞,她会带娘领略另一种幸福滋味。
天晓得,与其说她恨父亲,不如说她更恨自己,如果那个时候的自己够坚强、够有力量,如果她有本事解开娘身上的束缚,那么走得远了、过得幸福了,她们对父亲只有记忆与怀念,不会有痛恨。
「我无法把蕙娘还给妳,所以我再努力都没用,是吗?」
「父亲的努力会造成我的压力,就这样吧。」
沈节眼底浮上哀愁,捧在掌心的女儿打定主意让他成为陌路人了。
「怎么能够『就这样』?妳出生那天,我把妳抱在怀里,低低吟着妳娘最喜欢的那首诗——紫角初繁,青裳正好,充闾清露飘香。我为妳取名沈青,妳是我一辈子的责任与爱。
「妳娘死去,我不会比妳好过,我爱她更甚于自己,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她,即使繁儿是柳氏所出,在我心里,他就是我与妳娘的儿子,我知道妳恨我,但妳不可以为此挞伐我,身为沈氏子孙,我别无选择。」
「外公选择忠于妻子,疼爱女儿。」她堵了他的话。
岳父……确实是个勇敢男人,他能抗得住世俗眼光,宁可从大家族里退出,也不教妻子女儿受分毫委屈。青青是对的,他不是别无选择,他是没有勇气做其他选择。
「我不会放弃的,妳可以拒绝我的疼爱,但妳不能拒绝我是妳父亲的事实。先休息吧,妳祖母说的对,十四岁的女孩,早该定下亲事了,就算妳不喜欢柳氏,还是需要她带着妳与京城妇人相熟,妳且且忍忍吧。」
他佝偻着背往外走去,沈青发觉,不只祖母、柳氏,爹爹也老了,这个家里,没有人过得快意吗?为什么要弄成这副局面?为何要为世俗牵绊,要被不合理的规矩束缚了自己?沉沉的哀愁压碎了她的心,脱口而出,她轻唤一声,「爹。」
是爹……不是父亲!沈节猛然转身,是青青喊的对吧,不是错觉,对吧?
沈青咬牙,太冲动了……不该的……不该留下余地,让自己有空间伤心,她早就决定舍下沈家,舍下她曾经深爱的爹爹……
「青青!」
咽下冲动,她深吸气。「如果您还挂念父女之情,明日会有人上门提亲,您允了吧,我会在最短时间内出嫁。」
沈节惊讶,她就这么迫不及待离开沈家?她宁愿随便找个人出嫁,也不愿意待下?她真有这么恨,恨到损了自己也没关系?
「尚未及笄就要出嫁,我不会允的。」
「为什么不允?」
「我不允许妳仓促决定、害了自己,不允许妳为逃避沈家、跳入火坑,成亲是女孩子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必须慎重再慎重。」
「当年外公外婆选择父亲为婿,难道不是慎重再慎重之后的决定?可到头来又如何?还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寒声道。
又是父亲了……哀伤烙上沈节心头,他无奈道:「我不会因为自己犯错,就允许妳犯错,我说过,不管妳认不认我,妳都是我一辈子的责任,我有义务阻止妳犯错。」
「父亲担心我像母亲那样,落入无可挽回的结局?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变成娘,因为我打心里认定,女儿不输儿子,女儿也能撑起门楣、光耀祖先,并且我会让娶我的人深刻明白这一点。」
「妳聪明伶俐又早慧,有过人机智,这让我打小把妳当儿子养,却忘记教导妳身为女子该有的品德,妳不愿受拘束,我便与妳自由,总想着身为女子能快活几年?能纵着便纵着吧,不料这样的教养竟是害了妳,害得妳不安分、不认命、不妥协……妳知不知道这样的性子,成亲之后会有多少苦头等着?」
「父亲的意思是,母亲的痛苦源自她的教养、她的不安分、不认命,而不是父亲的背叛?」
果然啊,所有人都这样认为,若娘能大方接纳他的妻妾,为他教养庶子女,这个家就会和乐融融、受人推崇。那么如今这个家的沉重抑郁,是不是也要母亲来负责任?
这世道就是非要把女人委屈到底,来成全男人的自私?
「任妳再挣扎,妳终究是个女子,终究要进入家庭,成为别人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