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七看见师尊立在床榻之旁,怔怔看了长安许久,乌黑眼眸里漫过无限柔情。
这样情种似的人,居然是她萧疏放旷的师尊,她觉得,真的很意外。
萧君圭挥手解开“沉香咒”的限制,看着长安醒来,她神色迷茫,向他歉然一笑:“萧君圭,我好像睡了很久。”
他道:“没有,你只是睡了一个晚上,现下天亮了,你便醒了。”
莺七见他言语之温柔,神情之和蔼,和自称“老子”,嬉笑怒骂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忍不住感叹师尊的演技,委实可圈可点。
接下来的四个月,长安每一日都比前一日衰弱倦怠,婴儿尚在她腹中,便已耗去她许多精血,她自知命不长久,每日都独自坐在小木屋前,观望熟悉无比的巫山风景。
于山鬼而言,岁月原本无穷无尽,但她只剩下四个月,每一分每一秒都突然间变得十分珍贵,她不曾提起林梦琊的名字,仿佛那个曾闯入巫山,与她蓦然相遇的白衣少年,从来都只是出现在她的一个梦里。
梦醒之后,少年与长安,皆是虚无。
昔日游戏山林之间,无忧无虑的少女被时光打磨成温和明睿的女子,她在人世间走过一遭,究竟悔与不悔,长安并不知道。
四个月之后,她生下一个女婴。在此之前,萧君圭早请了一位积年接生的老婆婆来,许以重谢,老婆婆手段高明,将成功出生的婴儿抱在怀里,笑眯了一双浑浊的眼:“好个女娃儿,生得多乖巧!”
女婴继承了爹娘的好皮相,眉清目秀,肤光似雪,一生下来,就显示出了惊人的旺盛精力,在那老婆婆的怀里大叫大嚷,哭得嘹亮悠长。
那老婆婆急着去照顾长安,急忙向躲在门外的萧君圭叫道:“快来,抱着你家女娃儿,我得照顾你媳妇儿去。”
萧君圭被她几番催促,躲不过去,只得满脸通红,低头踱了进来,一把接过女婴,便向外飞跑。
老婆婆咧着没牙的嘴,呵呵一笑:“到底是少年人,都成家立业了,还害个什么羞哩。”转身正要去照顾躺在床榻上的长安,却被眼前景象吓得一跤跌倒,站不起来。
床榻上的女子本是一副绝色的姿容,老婆婆见到她的第一面,就曾为她的美丽而啧啧赞叹,但在生下女婴之后,在那瞬间,她满头青丝尽成白发,身体也急剧衰弱下去,仿佛传说中的妖鬼,被佛光一照,立刻显出了原形,躺倒在地上痛苦万分地辗转哀嚎。
饶是老婆婆活了一大把年纪,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见状也活生生被吓得晕了过去。
莺七看到门外的师尊毫不犹豫地用了“归元往生”术,将那仙术拍入女婴体内,昆仑道术非同凡响,小小女仙所教的仙法也这般的了得,他刚画完符咒,立时光华大盛,一个透明的气团将女婴裹在其中,女婴的叫嚷哭喊顿然停止,在气团之中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屋内长安的衰弱也立刻停止,只是一头千丝万缕的乌发,已经朝如青丝暮成雪,再也回复不了本来的颜色。
那个昆仑仙境里的小女仙告诉他,要想救山鬼,必须要用“归元往生”将山鬼的孩子封印起来,阻止这孩子蚕食掉母亲所有的精血,否则,没有任何法子能够挽救山鬼的衰亡。
只是那孩子被封印起来之后,从此保持着婴儿的形态,除非解开封印,否则再也不会长大。
为大事者,必有坚毅心志,霹雳手段,萧君圭自认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但他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便不再顾虑后果如何,只放了手去做。
莺七知道那女婴便是自己,眼看小时候的自己刚生出来,便被师尊封印,放到后山的一朵莲花之内,心情委实很复杂。
对面师尊神情淡淡的,波澜不起,他知道莺七看到此处,这十七年的宠徒眼睁睁地看到自己被他狠心封印,但他神色依旧平静如水,当年他曾做下这样的糊涂事,无论对错,磊落如他,怎能掩埋当年光景?
然而虽有遗憾,萧君圭并不后悔。
长安尚未醒过来,萧君圭俯身淡淡地看着她平静睡着的面容,半晌,向她体内缓缓渡入真气,悄无声息地抹去了她入世以来的所有记忆。
那个在巫山里和她相遇的白衣少年,那些曾闯到人间去寻他的勇敢,那个和他决裂的开端,在她的梦境中潮水般流泻而去。
少年时的萧君圭,并无他意,他只是想要长安活下去。
梦境尽头,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来,乌黑眼眸转了一转,灵气逼人,透出初见时的烂漫天真:“你是谁?”
他轻声微笑:“在下萧君圭。”
她望着他,眼神里是如水的诧异和温柔:“萧君圭,你的心在说,你很喜欢我。”
他退后两步,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她,脸上倏然红了:“你……你怎么知道的……”
她看到他慌乱的神色,十分开心,促狭地眨了眨眼,笑嘻嘻道:“我是山鬼呀,你心里想什么,我都能感觉得到。”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他微笑了,道:“哦,我偶然见到姑娘晕倒在这座小木屋前,就将你带回屋内,却不知道,原来姑娘竟是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