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毂不觉动容,所谓自古帝王不认错,如今这番悔过,可见是到了椎心泣血、万般无奈的境地。
凛然正色被痛色所替,越毂道:“陛下……”
“无需多言。”建业帝疲倦道,“传朕旨意,崇忠王祝寰灏狼子野心,勾结鞑靼,犯上谋逆,褫夺封号,回京待罪。另,封三皇子祝尧禅为尚孝王,赐符节,出使鞑靼,以德睦邻,平战熄争。”
亲王之中,以崇忠、尚孝、揆文、奋武四王为尊,袍冠也更为考究,眼下没有适合祝尧禅的,仓促间只得用刚从崇忠王身上剥下来的勉强应付。
城门落下。九章衮冕、四彩大绶的祝尧禅手持节杖,昂首阔步踏过护城河。天未光,前路茫茫,十四岁的少年心中,却是一条可追比苏武、张骞的康庄大路。他坚信,要不了多久,他的父兄就会发兵塞北,痛击鞑虏,迎他踏上凯旋归途。子显母荣,到时候,他的娘,凤冠霞帔地端坐在迎接的华辇上,接受着万方赞誉,千古称颂。
眼中热热的,那一定是胸中翻涌出的豪情,祝尧禅直往前看,绝不回头。
少年身体没长成,祝寰灏的衮服穿在身上还是太长太大了,一不小心,鞋子踩在大绶上,他绊了一跤。
跌得很重,很疼。一个人,无论什么年纪,什么身份,什么境遇,摔了,疼了,心里第一个想到的,是娘。
“娘……”
他的娘还在深宫中,还在烛台下屈指计程,盘算他该走到哪里,何日是归期。可他却越走越远了。
突然之间,他泪流满面,那不是因为豪情,也不是因为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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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炉瑞脑,铜壶更漏,深宫中一如既往。
方皇后耳边听到一阵低低的啼泣,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再醒的时候,那阵抽泣声清晰起来,是祝尧龄跪在床边,见她张开眼,接过一旁吴淑琴手中的碗匙,膝行着爬到床边,道:“母后,母后,您用一些吧,您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
“娘娘,您好歹进一些吧。”宫女们一起劝道,“您一餐不进,殿下也不肯进,您就当可怜殿下一片孝心。”
方皇后无力地落下眼皮,发干的嘴唇动了动,却又咬紧,外面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
祝尧龄拭了拭泪,撑起身子,微微一晃,吴淑琴忙上前扶稳了,一道迎驾去了。
不知他父子说了些什么,不多时,建业帝一人进来。扶住方皇后不让她起身,建业帝坐在床边:“鞑靼言而无信,赎金已经尽付,可他们仍诸般推脱,不肯放回三郎。为了筹措赎金,国库已然空虚,文官们纷纷上奏眼下不宜动兵,内阁的票拟,也是此意……”
方皇后忍不住打断:“皇上的意思呢?”
“三郎是你我心头肉,朕何忍他为南冠楚囚?只是鞑靼乃是游牧之族,九边绵亘万里,他们的骑兵行踪不定,就算此时发兵讨伐,也未必能找到三郎。况且,马上入冬了,军马难抵塞北酷寒。朕的意思,等来年开春转暖,厉兵秣马,一举北征。”
方皇后的心稍安。
建业帝亲自端起碗来,长叹一声:“大郎近来日夜侍奉,你这又是何必,这么耗下去,你的身子,大郎的身子……唉!”
“大郎又是何必?”方皇后摇了摇头,“‘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妾身不要他日夜服侍,妾身只要他一句话:痛击鞑虏,雪耻扬威,迎三郎还朝。为什么,他就是不敢承诺?”
入冬,建业帝却病倒了,转至来春,仍缠绵不治,之后,更是一日千里地衰颓下去。原来的北征大计只能搁置。秋日,重臣联名上书,立储之事不宜拖延。
建业二十二年,春。建业帝已是病体沉重不能理政,太子祝尧龄监国。趁着尚能执笔,建业帝展开祥云瑞鹤的绢面,在诏书上写下两个大字:“北狩。”然后,虚弱地握住守在塌边的方皇后一手:“朕只怕是……不成了。”
在后妃们的低泣中,建业帝说道:“大郎不敢的承诺,朕给你。北狩,一指宋时靖康之耻,二指王师北伐,此旨兼而有之。他日大郎继位,如不能励志复仇,北击鞑虏,迎回三郎,你可执此旨耳提面命。另外,小妹也到了出阁的年纪,朕留意许久,觉得尚之与她十分般配,方家和严家门当户对,就结成秦晋吧。”
建业帝口中的小妹是方皇后的同胞幺妹,尚之是刚刚承袭荆门公的严崇,这个时候让掌重兵的方、严两家联姻,无异又为日后北征打下一块重基。这份苦心,方皇后如何不明?反握住建业帝的手,眼眶再一次湿了。
建业帝已经很倦了,仍是说完了最后一句:“从今往后,孙一辈取名,皆以‘北’为字,以示惕厉,永记国耻。”
是年,建业帝崩,太子继位,尊方皇后为太后,立太子妃为皇后。
次年改元承平,岁月如梭,转眼便是承平二十九年。三十年来偃武修文,一片太平。当今天子以仁孝治国,奉行‘止戈修睦’、‘休养生息’、‘礼让为国’。未免久战伤民,九边偶有争端,多以重划疆界、赔偿金银休战。
如今的承平帝正值壮年,如日方中,早不复当年羸弱,而年长他六岁的吴皇后却已日薄西山。年中,吴皇后薨,承平帝大恸,举国大丧,为期一年。
这一年年底,鞑靼军不顾国丧休战的古例,反倒趁机偷袭张掖边关,亏得驻守甘肃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