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一笑,再幽幽地朝北望一望,轻声道:“我以前还不觉得……爹爹不爱理睬我,我还以为有他没他一个样。现在才知不是那样,即便他不理睬我,只要晓得他在将军府里,每天清早沐浴、舞剑、诵书,我心里就踏实。如今、如今——”
我吻了吻他的眼睛道:“你要不要哭一会儿?我不会笑话你。”
枕壶摇头道:“我哭不出来。”
我便弯腰拾起纸撑子,道:“那我们进屋里坐一坐罢,呆呆站在城墙上也不是办法呀。莫等明早人家来看,只见到城墙上两个雪人傻乎乎抱在一起。”
枕壶摊开手,接住一片晶莹的雪花,讶然道:“居然下雪了?”
我知他糊涂了,便也不再问他,只执了他的手,将他拽到屋子里。守卫休息室里烧着红通通的炭火,被暖气一烘,脸上的雪顿时化作水,一颗颗滴落。我牵了枕壶在炉火边坐下,再替他脱了湿漉漉的大氅,挂到一边。
师兄手持一本蓝封书卷,趁着炉火里那点光,聚精会神地看。听见我们进屋的动静,头也不抬,只道:“我方才说什么来着?”
我糊涂道:“师兄方才说什么了?”
虬髯的士兵拱手道:“国师大人神机妙算!”
师兄淡淡卷起书,揣进袖子里,道:“这也算神机妙算?这两个是我养的,我自然清楚。既然沈枕壶硬要冒着大雪站在城墙上,那除了优华,可没人拉得动他。”
我抱怨道:“师兄你把他敲晕了扛进来不行吗?偏偏让他胡闹,你也不心疼的?”
师兄从袖子里滑出书卷来,握在手上,在我脑门儿顶上一敲,淡淡问道:“什么?”
我咬唇道:“没什么。”话毕,脸一扭,坐到枕壶边上,从袖子里掏出丝帕来擦他满头满脸的雪水。枕壶乖乖地坐着,任我摆弄。我从没在枕壶面前这样有过面子,觉得新鲜又自豪,动作愈发细致体贴。
小小一方丝帕很快就濡湿了,我也没旁的帕子在身边,只得扭干了帕子,扬在炉子上烤。师兄冷淡地取下自己的披风,扔到我脸上,道:“你和他都擦一擦,到时候一病病两个,辛苦的还是我和深鹂。”
我嬉皮笑脸地从披风里钻出脑袋来,道:“谢师兄。”
把枕壶收拾妥帖后,守城的士兵又端了碗姜汤来。我喂他喝了,他神情从僵硬变得忧伤,炉火把他的面颊也烧红了,眼皮一眨一眨的。我扶了他的肩膀,柔声问:“你困不困?”
枕壶道:“还好。”
我道:“那就是困了。”把师兄那身披风给他裹紧,在蒲团上跪坐了,扶着他躺在我大腿上,柔声道:“你睡一觉罢。”
枕壶叹了口气,嘟囔道:“嗯。”一闭眼睛便睡过去了。
我轻盈地替他取下发冠,顺手搁在桌子上,揉了揉他的散发,又摆正了他的姿势。自己也折腾了这些时辰,懒洋洋地倚着墙壁打呵欠。
师兄轻轻起身,向我道:“我会要眠香占玉楼的人给你送披风来的。”
我道:“多谢啦。”
师兄有些犹豫地站在我面前,从袖子里滑出那卷书,用书脊轻轻敲了敲我脑门儿,淡淡问:“你多少岁了?”
我道:“开春便十八岁了。”
师兄颔首道:“还像点样子。”他冲我挥一挥手,领了屋子里那位虬髯的士兵,只穿一身单褂,潇洒地出了门。
炉子里的木炭烧得噼啪一响。
☆、【章七举烽】12
武襄君自孝义来,守住了沈老将军的尸身。三十万大军从新年的宿醉中醒来,骤然发现形势天翻地覆大变了样,惶惶不可终日。驻扎在汾州城里的叛军举全力杀出,三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被杀得支离破碎,沿着汾河一路仓皇南走,一日一夜退到了霍县。
霍县县守倒有些魄力,将那一盘散沙勉强聚了起来,盘踞在霍县周边。一路风声鹤唳,总算稍得喘息,我们大唐这三十万将兵才有闲心悲伤起来。
三军缟素,士官们刺破肌肤,滚烫的血溅上白色的长幡,在朔风里烈烈而动。他们整理了沈老将军的仪容,替他换上整洁的军装,腰边悬挂着佩剑,装入楠木棺材里。灵柩呈在驷马马车上,沿着结冰的汾水南下,途径赵城、洪洞、临汾、新绛、稷山、河津,入了京畿道,取道蒲城、富平、新丰,最终缓缓驶入了长安。
沿途百姓搭起十丈高的祭台,白色香火蓬蓬直上如山峰,一岭插天,黎民伏地跪拜,乞求沈老将军来世的安康。
皇帝头束了白绫,默默守在灞桥上。
羽旄仪仗队隔了有百丈远,他只命我和枕壶侍立两侧。
上午下了点儿小雪,到中午便停了,如今午后冬阳朗照,寒风割着我的脸颊。
北边大道上,远远地,有一辆孤零零的马车现身了。四匹老瘦的马拉着车,车上一方小小的棺材,一个男人疲惫地驾车。
我见了,当即眼泪夺眶而出。
皇帝和枕壶都十分安静。皇帝垂着袖子,负手等那马车慢吞吞驶到灞桥前,驾车那人伏地三跪九叩,道:“吾皇万岁。”
皇帝道:“起来罢。”
那人道:“是。”
皇帝退了一步,冲枕壶点点头。枕壶上前,先不去扶棺,而是敛起长袖,礼数齐全地向那驾车的人拜了三拜,道:“武襄君于国有功,于在下有恩,日后若有驱策,在下必效犬马。”
我也上前拜了三拜,武襄君颇有些狼狈地道:“两位真是折煞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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