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想着,延顺今春得以嫁给范将军,是她的幸事;春白公主若能与我朝少年公子结亲,永赏长安盛景,岂不更是一番美事?”
席间鸦雀无声。我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我一眨不眨地看着枕壶,只见他垂着头,修长的指捏着一盏琉璃玉杯,骨节紧绷,比玉更白。
“我大唐多少年英雄,公主可曾有心仪者?”皇帝慢条斯理地问。
庄致致无声看了我一眼,我近乎困惑地回看她。她身边一盏宫灯,蓬蓬地溅出火花,照在她乌黑的发髻上,那朵淡黄色的琼花几乎烧起来。
她道:“不曾有。”
☆、【章三京华】08
我仿佛遭遇了暴风雨,一颗心湿淋淋的回了丞相府。今天发生的每一桩事都搅得我心烦意乱,只胡乱告了安,便往床上躺了。
明明很累,脑子却一直在飞快地转。庄致致她——她缘何要说“不曾有”呢?我瞧着帝后两人的模样,倒像是想要借着良辰美景替他俩定一桩亲。她那么想要与枕壶成亲,却说“不曾有”。
愈想我愈昏聩,偏又难以入睡,只觉有小锤子在一下一下锤我脑袋。入夜外头起了风,吹动落叶哗啦啦响,愈发搅得我不能成眠。慢慢地,我骨头开始发冷,整个人仿佛被浸入了冰水里。我把自己裹成个蚕蛹,防不住冷汗直冒。
我心知是犯了旧病,也不知是想同谁赌气,硬是咬着唇一声不吭。疼得迷糊了,闭眼便回到四岁的时候,风雨凄凄的晦暗天色里,枕壶握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攀登生罚山九百九十九层台阶。我很累,我走不动了……可是我不能停下来,也不能说……因为阿娘……
从梦魇中挣脱,我尖叫起来。
抹月本在外间侍候着,当即推门而入,焦急地跪在我床前,问:“大小姐,怎么了?”
我勉强定了定神,虚弱道:“魇住了。无妨,你退下。”
“小姐,你脸色好差,流了好多汗。”她举起一盏灯烛细细看我。
我惊怒道:“退下!”
抹月委屈地瘪瘪嘴,行礼告退,替我掩了门。我还不忘嘱咐道:“你别去我娘那儿多嘴多舌,小心我揭你的皮。”
她显然没将我的威胁放到心头,半晌后我阿娘便携绫织匆匆赶来,坐在我床头,手摸着我的额头,低声叹道:“这样烫。”又转过脸严厉地训斥抹月,“你每年才伺候大小姐几天?就几天的差事也办不好,要你何用?我瞧着阿昙今晚那条裙子薄得很,怎生不替她披一件斗篷?”
受了这天大的冤枉,抹月也没争辩,只跪下身子流着泪磕头。我看不过去,半撑起来道:“我自己不乐意披斗篷,不干她的事。”阿娘理了理我的鬓角,怜声道:“这么冷的天,还任性,吃苦的不是自己?”老实说,如今天底下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我阿娘,只不知如何开口。
阿娘搂了我的肩,我疼得浑身一抖,尖叫一声避开她,裹成一团蜷缩在床脚。阿娘的手悬空着,滑稽地痉挛一下,悲声问:“阿昙,你骨头疼,是不是?”
我身上的旧病,老医生各有各的说法,譬如“寒气入体”,再譬如“玄寒病体”;但反应到我的身上,便是秋来骨痛,痛不欲生,大锤子在骨干上敲,小针对准关节戳。我身上还发着热,然此刻我已感知不到烧灼了,只有纯粹的疼痛支配着我。我瑟缩成一个球,哭着说:“我要师姐。”
阿娘的脸色在昏黄的灯烛下如一张苍白得泛黄的纸。
我断断续续地抽泣,“我要师姐,我要师姐,我要枕壶……”
阿娘用干涩的嗓子柔声道:“阿昙,今天太晚了,明天阿娘再去请深鹂夫人和枕壶公子,好不好?今晚阿娘陪你。”
我哭着摇头说:“不要你……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
她如遭雷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鬼魂一般幽幽向绫织道:“听到大小姐的话了?去请深鹂夫人和枕壶公子。”
绫织领命去了,阿娘在我床前站了一会儿,近乎绝望地伸出手来,低柔道:“阿昙,让娘抱一抱你。”
我此刻已经听不清她说的话了,只觉脑子快被敲碎了,全身的每一根骨头都煎熬;阿娘向我伸出手,我却跨过时空回忆起她在生罚山脚下扇我的那一耳光,我只有四岁,被台阶绊了一跤,哇哇大哭,阿娘冷冷地说:“阿昙,自己走。”
是你要我自己走的。你先不要我。
眠香占玉楼距丞相府很有一段距离,我喃喃地念叨着师姐,仅存的理智又折磨我,告诉我她不能这么快就赶来。我很想她抱抱我,就像四岁时一样;我已经筋疲力竭了,她撑一柄白绸伞,银梳盘着端庄的发髻,罕见地穿了素色的衣裳,披了身雪一般,雪上红丝线绣的腊梅花像蓬蓬的火;她搁下伞,轻柔地将我搂进怀里,抚摸我湿漉的头发,我被那蓬火热辣辣地烫进心里。
师姐说:“优华,好名字啊。”师兄在竹屋里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师姐说:“你们俩从此便是我生罚山门徒了。我生罚以天地为师,居庙堂不惧权贵,处江湖不畏草莽。好生修行,莫辜负我们这场缘分。”
虽然我往后并未好生修行,但我觉得没有辜负这场缘分。
我很想她来抱抱我。
“——又病了?”我听到枕壶的声音。
“可不是,病来如山倒,那模样瞧着,恕奴婢僭越,奴婢都觉得可怜。”绫织低声道。“又不肯夫人靠近,怕是还记恨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