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折没有说话,整个身体向安泽的方向移动,他用刚刚长出来的人类手臂抱住安泽的肩膀,大量的菌丝涌过来,堆积在安泽身旁,为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寂静的山洞里,只有濒死的人类喘息的声音。
良久,安泽终于再次开口:“我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
“……没有任何出色的地方,所以他们丢下我,是很正常的事情。其实,不回人类基地,我很高兴,那里和野外一样,都是……有价值的人才能活下去的地方。我想死很久了,只是没想到临死前会遇到你这种温和的生物,小蘑菇。”
安折并不很清楚那些名词的意义,譬如价值,譬如死,他只是再次捕捉到了那个名词,人类基地。
他倚着安泽的肩膀,说:“我想去人类基地。”
安泽:“为什么?”
安折微抬起左臂,手指在空中虚晃一下,像是想抓住一朵虚无的空气,但他什么都没有抓到。
就像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是空的。
一个巨大的空洞从他躯壳最深处生出,没有办法填满,没有办法愈合,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空虚和恐慌,这些东西日复一日缠绕着他。
他组织着人类的语言,慢慢道:“我弄丢了……我的孢子。”
“孢子?”
“我的……种子。”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
每只蘑菇的一生中都会拥有孢子,有的有无数个,有的只有一个。孢子是蘑菇的种子。它会从菌褶中生出,随风散落到丛林中的任意一处,落地生根,变成一朵新的蘑菇,然后,这只蘑菇也会渐渐长大,拥有自己的孢子。将孢子养育成熟是一只蘑菇毕生唯一的使命,但它把自己唯一的孢子弄丢了,在它还远没有成熟的时候。
安泽缓慢转头,安折能听到他骨头转动时发出的咔咔声,像一台老旧的人类机器。
“别去那里,”人类的声音沙哑,语速加快,“你会死的。”
安折再次念出那个字眼:“……死?”
“只有人类才能进入人类基地,你逃不过审判官的眼睛。”安泽咳嗽几下,然后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别去……小蘑菇。”
安折茫然道:“我……”
人类的手猛地抓住安折的菌丝,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喘息声越来越急促。
“听话,”剧烈的颤抖和喘息后,安泽缓缓闭上眼睛,他声音很低,“你没有攻击力也没有防御,你只是……一只很小的蘑菇。”
有时候,安折很后悔告诉安泽他要去人类基地这件事。
如果他没有告诉安泽,安泽就不会把最后的时间花在阻止他这件事上。他或许还能听安泽讲一个故事,或许还能带他离开这个昏暗的山洞,最后一次去看天空中变幻的极光。但安泽的眼睛不会再睁开了。
短暂的记忆消散在空气中,就像安泽的生命忽然消散在这个世界上,安折眼前仍然只有一具雪白的骷髅。
但是,他还是要违背安泽的意愿。
——他缓缓张开五指。
掌心细腻的皮肤和浅淡的纹路上,静静躺着一枚黄铜色、金属质地的圆管形弹壳,很沉,上面有一些难以理解,但绝不寻常的纹路——这是他失去孢子后在那片地方找到的,从拿到起就没有放开过。
假如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能够找回自己的孢子,那么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就寄托在这枚弹壳上,而它是人类的造物。
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将弹壳放进安泽留下的兽皮背包里,俯下身,捡起安泽曾经穿在身上的那些衣物。染血的灰白色长袖衬衫,黑色的硬质背带裤,黑色的皮靴。
做完这一切后,他向山洞外走去。走动间略微宽松的衣服摩擦着他的皮肤,细微的电流从皮肤里埋藏的神经末梢传向中枢,第一次使用人类形体的安折并不适应。他蹙起眉头,挽起宽松衬衫的衣袖。
山洞长且曲折,洞壁藤蔓堆积,它们相互推挤,在安折行经此处的时候潮水一样退去,盘踞在山洞顶端。
三个转弯后,风吹了进来,很潮湿。蘑菇拨开洞口垂落的枯藤。蘑菇,他的同类,在视野里,从近到远,一望无际。它们仿佛高到了天空,一切都很静,悄无声息。伞盖遮掩间,暗淡的天光照进来,天空是灰色的,闪烁着一些杂乱的绿色光泽。安折闻见雨水、雾气、蛇蜕和植物腐败的气息。
现在还是傍晚,他在山洞口最近的那棵灰白色蘑菇的伞盖下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暗黄色的地图,地图上有深浅不一的色块,标志着不同地区的危险程度。安泽曾指给安折他们所处山洞的大概位置,这是是整片地图中最黑的一块,意味着危险等级六星,污染等级六星的地段,名字叫“深渊”。地图上,深渊所在的区域还被标上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符号,安折循着地图右下角的索引挨个核对,那些标志的意思是,深渊里分布着密度极高的蘑菇、食人藤蔓、食人灌木、单纯型哺乳怪物、混合型哺乳怪物、爬行类普通怪物、爬行类剧毒怪物、有翼怪物、两栖怪物、混合类多态怪物、类人怪物……这些东西。同时,深渊里还有峡谷、丘陵、山地、人类废城、道路遗址这些地貌。
上北下南,他的视线一路向上,在这片色泽斑驳的地图的右上方,有一个纯白色的区域,用一个鲜红的五角星标定,五角星的右侧写着这片区域的名字:北方基地。
天空的绿光越来越盛,底色也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