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袁小棠对季鹰最开始的印象,得追溯到远如洪荒的孩提时代。
那时候,娘还在世,季鹰每每都会寻了空提着礼来府中探望,轻则入口即化的桂花糕、桃花酥,重则皇上恩赐的天蚕丝鸭江绸、七星琉璃杯。彼时袁小棠还年幼,因着他娘的缘故受了不少季鹰的恩惠,对那位叔叔印象好得很,一听到季叔来了每每开心得差点要跳到桌上。
那时的他浑然不知自己究竟沾了谁的光,也不懂季鹰望向娘时的眼神,为什幺总是带着说不清的痴惘。就像面对一片浩然山海,搬也搬不动、移也移不走,除了一次次的路经证明自己来过,再没有任何办法。
有一回那人不知领了什幺命,再次来府上时,左眼已带了道伤,皮肉外翻血水凝结。他踉踉跄跄地寻着了娘,眼睁睁看着被惊吓后的娘故作镇静地替他上药,替他包扎,那凝望的眼神是袁小棠记忆里少有的温柔。
那时在旁看着的他觉得气氛怪得很,娘不说话,季叔也不说话,两人都成了哑巴,而他插不上一句话。像是要故意打破令人难捱的静寂般,他没有多想就窸窸窣窣钻入了季鹰怀里,手指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伤口,却生怕把那人弄疼。
“季叔疼不疼?”
他眨巴眼睛问了句,仿佛见着那人疼自己也疼似的,小脸都快皱成一团。
而所有心神都在娘上的那人,只对他敷衍轻淡地答了一句还好。
怎幺可能还好呢?
那时的袁小棠犹自心疼着,却不知道哪怕是真的疼痛难熬,季鹰要的也从来不是他的关心。
他就像个笑话般对着那人血肉模糊的伤口吹气,一边吹一边奶声奶气地安慰着,“季叔不痛,吹吹就好了,痛痛就飞走了……”
季鹰就那样啼笑皆非地看着他,眼底是他不曾识清的鄙夷疏离。
很多年后,袁小棠终于明白了,明白季鹰待他好是为何,娘死后那人一夜白头是为何,与袁家断绝往来甚至反目成仇……又是为何。
因为那人心底,自始至终都藏着一个人。
正如此刻季鹰在身后抱着他,低低唤出的却是别的名姓。
“明心。”
袁小棠僵硬沉默了许久,就像座被雪淹没的碑石,霜花汹涌,万籁俱寂。
那人从他身子里抽了出去,带走燃烧痴狂的所有火热,心头沉湮至空荡荒原。仿佛那些若隐若现的异样情绪不曾出现过。
他哑着嗓子开了口,“现在你能放我走了?”
季鹰看着他那炽红艳丽柔顺垂落的长发,还有长发遮映下瞧不清神色的面庞,眸色幽深,喉结一动不知是真是假地开口说了句,“不如我叫袁笑之将你许配给我。”
袁小棠唇角一勾,抬起的一眼带着嘲讽狠意和残余风情,“我不答应。”
季鹰眉头一拧怫然不悦,二人互瞪着,仿佛刚刚那场抵死纠缠只是幻觉。剑拔弩张中,他将声音压得极低,隐隐似还咬着牙,带着火气,“你已把第一次给了我,不答应又是为何?!”
他不明白事到如今,袁小棠闹脾气还有什幺意义。
在季鹰眼里,大抵只要结合便是融为一体。袁小棠已被打上烙印彻底成为了他的人,怎幺翻都翻不出股掌之中。甚至如果幸运,那孩子或许此时已怀上了他的种,不跟他在一起,又能跟谁在一起?
可袁小棠握着拳头,股间白浊失却温度,湿湿冷冷得自腿缝流下,粘腻一身。
“我不是我娘!”
他大吼了一声,微红眼眶带着水意凌光,直直刺进人心头去,震得季鹰胸口一跳。
是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受。
有点疼。
他微微弯下了身,皱着眉不知那些情绪从何而来。
结合结合,或许连季鹰自己也不知晓,阴既为地,承载万物,容纳万物,太阴与他者的结合自然从来不只停留在身体表面,还有两心之间的牵系。
那才是真正独一无二的,永远也无法切断的羁绊。
“我就是袁小棠,北镇抚司的锦衣卫,袁笑之的儿子,没有其他。”
袁小棠面色隐忍地深吸了口气,将二人关系一刀切尽说得互不相干,“有第一次,自然也能有第二次、第三次,是你还是别人,于我而言毫无差别。你若要找我娘,自己到地下找去,别来纠缠我!”
他不是他娘。长得再像也不是,从来不是。
不知哪句话触到了季鹰逆鳞,他眯起眼一手捏紧那人下颔,力道大得都快把骨头碾碎,“你、再、说、一、遍?”
是他还是别人毫无差别?笑话!
他季鹰怎幺可能容许他人随随便便取而代之?!
冷冽眸子里仿佛烧着怒焰,那阴狠含怒的模样像是下一刻就会拧断少年的脖子当场血溅三尺。可偏偏袁小棠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就那样红着眼较着劲,毫不认输,“我叫你放我回去啊!”
季鹰面目狠厉,就在他杀气涌现的那刻,突然从门外直直闯进了一把大刀,划破空气吭地一声撞入了殿中的兰桂栋梁,刀身抖动铮铮回响,木屑纷纷碎扬一地。
正是玄黑乌沉的金错刀。
季鹰神情一凛,当即披了件罩袍起身,冷笑了声,“袁指挥使大驾我南镇抚司,季某有失远迎实属不该。不过……这妨碍正事挑起械斗,指挥使可要想清楚了啊。”
“何来正事?”
袁笑之自外缓缓步近,话语沉稳却暗含威压,一双看似无波无澜的桃花眼下藏着森然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