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举好容易熬到了次日早上,先到燕西书房里坐着,派人把他催了出来。燕西一来,便道:“这件事不怨我们照应不到,她要变心,我们也没有什么法子。”凤举皱了眉,跌着脚道:“花了钱,费了心血,我都不悔。就是逃了一个人,朋友问起来,面子上难堪得很。”燕西道:“这也无所谓,又不是明媒正娶的,来十个也不见得什么荣耀,丢十个也不见得损失什么面子。”凤举道:“讨十个固然没有什么面子,丢十个那简直成了笑话了。这都不去管它,只求这事保守一点秘密,不让大家知道,就是万幸了。”燕西道:“要说熟人,瞒得过谁?要说社会上,只要不在报上披露出来,也值不得人家注意。”
燕西说时,凤举靠了沙发的靠背斜坐着,眼望着天花板,半晌不言语,最后长叹了一声。燕西道:“人心真是难测,你那样待她好,不到一年,就是这样结局。由此说来,金钱买的爱情,那是靠不住的。”凤举又连叹了两声,又将脚连跺了几下。燕西看他这样懊丧的样子,就不忍再说了,呆坐在一边。对坐着沉默了一会子,凤举问道:“你虽写了两封信告诉我,但是许多小事情我还不知道,你再把经过的情形,详详细细对我说一遍。”燕西笑道:“不说了,你已够懊悔的,说了出来,你心里更会不受用,我不说罢。”凤举道:“反正是心里不受用的了,你完全告诉我,也让我学一个乖。”燕西本来也就觉得肚子里藏不住这事了,经不得凤举再三地来问,也就把自己在电影院里碰到晚香,和晚香两个哥哥也搬到家里来住,种种不堪的事,详详细细地一说。凤举只管坐着听,一句话也不答,竟把银盒盛的一盒子烟卷,都抽了一半。直等燕西说完。然后站起来道:“宁人负我罢。”停了一停,又道:“别的罢了,我还有许多好古玩字画,都让她给我带走了,真可惜得很。”燕西道:“人都走了,何在乎一点古董字画?”凤举道:“那都罢了,家里人对我的批评怎么样?”燕西道:“家里除了大嫂,对这事都不关痛痒的,也无所谓批评。至于大嫂的批评如何,那可以你自己去研究了。”
凤举笑了一笑,便走开了。走出房门后又转身来道:“你可不要对人说,我和你打听这事来了。”燕西笑道:“你打听也是人情,我也犯不着去对哪个说。”凤举这才走了。可是表面上,虽不见得就把这事挂在心上,但是总怕朋友见面问起来,因之回家来几天,除了上衙门而外,许多地方都没有去,下了衙门就在家里,佩芳心里暗喜,想他受了这一个打击,也许已经觉悟了。这日星期,凤举到下午两点钟还没有出门。佩芳道:“今天你打算到哪里去消遣?”凤举笑道:“你总不放心我吗?但是我若老在上海不回来,一天到晚在堂子里也可以,你又怎样管得了呢?”佩芳道:“你真是不识好歹。我怕你闷得慌,所以问你一问,你倒疑心我起来了吗?”凤举笑道:“你忽然有这样的好意待我,我实在出于意料以外。你待我好,我也要待你好才对。那末,我们两人,一块儿出门去看电影罢。”佩芳道:“我不好怎样骂你了。你知道我是不能出房门的,你倒要和我一块儿去看电影吗?”凤举笑道:“真是我一时疏忽,把这事忘了。我为表示我有诚意起见,今天我在家里陪着你了。”佩芳道:“话虽如此,但是要好也不在今天一日。”凤举道:“老实告诉你罢。我受了这一次教训,对于什么娱乐,也看得淡得多了。对于娱乐,我是一切都引不起兴趣来。”佩芳笑道:“你这话简直该打,你因为得不着一个女人,把所有的娱乐都看淡了。据你这样说,难道女人是一种娱乐?把娱乐和她看成平等的东西了。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象那些女子,本来也是以娱乐品自居的。”凤举笑道:“我不说了,我是左说左错,右说右错。我倒想起来了,家庭美术展览会不是展期了吗?那里还有你的大作,我不如到那里消磨半天去。”佩芳笑道:“你要到那里去,倒可以看到一桩新闻。我妹妹现在居然有爱人了。”凤举原是坐着的,这时突然站立起来,两手一拍道:“这真是一桩新闻啦。她逢人就说守独身主义,原来也是纸老虎。她的爱人,不应该坏,我倒要去看看。”佩芳道:“这又算你明白一件事了。女子没有爱人的时候,都是守独身主义的。一到有了爱人,情形就变了。难道你这样专研究女人问题的,这一点儿事情都不知道?”凤举笑道:“专门研究女人问题的这个雅号,我可担不起。”佩芳道:“你本来担不起,你不过是专门侮辱女子的罢了。”凤举不敢和佩芳再谈了。口里说道:“我倒要去看看,我这位未来的连襟,是怎样一个尊重女性者?”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已将帽子戴起。匆匆地走到院子里来了。
今天是星期,家里的汽车,当然是完全开出去了。凤举走到大门口,见没有了汽车,就坐了一辆人力车到公园来。这车子在路上走着,快有一个钟头,到了公园里,遇到了两个熟人,拉着走路谈话,耗费的光阴又是不少,因此走到展览会的会场,已掩了半边门,只放游人出来,不放游人进去了。凤举走到会场门口,正待转身要走,忽然后面有一个人嚷道:“金大爷怎样不进去?”凤举看时,是一个极熟的朋友,身上挂了红绸条子,大概是会里的主干人员。因道:“晚了,不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