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带他回家,回绵羊跟石头的家。至于别的,过去就过去了罢。
阳光依旧温暖,树影依旧斑驳,沈涟苍白的面上微微勾勒出笑意,双目中的凌厉亦随之散去。他轻轻开口道:“猫崽回答,好啊,我们回家。”
由于缺乏抱头痛哭的气氛和互诉衷肠的环境,我们一时相对无言,尽管高兴,却显得有点尴尬。
幸亏厨房的粥热好了,蒸汽把锅盖弄出声响,我如蒙大赦一般慌里慌张地去端早点。
沈涟接过碗时,自语一般问道:“绵羊…只会喜欢石头吗?”
我递上筷子,坦然答道:“嗯。”
他不自觉地把手按入被褥中,低声道:“这样啊…”
索性把筷子搁在他碗上,我翻出早市上买的类似孔明灯的灯笼点上,走到河边松手,看灯打着转儿飞远。白日放灯,有那么一点奇怪,不过…“小涟,病气被带走了,你的身体很快就会好。”祈福么…
边说边转头,见沈涟穿好衣服正朝这边走来,就快走到我身边了。忽闻屋内格达几声脆响,远远望去,木质的床铺居然化为齑粉,棉被也裂成碎条,棉絮翻飞。
有那么一瞬间,我眼角余光似乎扫到沈涟的瞳孔骤然收缩,肃杀之气弥漫。
定睛细看,他面上却平平常常,正仰头看灯。察觉到我在看他,他笑言道:“日后我定还你万盏。”
看来内力这玩意儿也不好控制啊,我琢磨着怎么把床陪给主人家。沈涟看穿我心思,道:“当初多交了房钱,够换新铺了。已留书说明辞意,我们走罢。”
他与我并排站着,一年不见,个子都到我肩膀了。此时虽还站得稳稳当当,可躺了这些天,头脑不晕眩倒是奇事。
瞧着他没有血色的脸,我心中一软,膝盖半弯,道:“上来罢,我背你。”
沈涟踌躇,莫非怕我背不动?
我拍拍自己的背道:“放心,我还成的。”
他不再犹豫,爬到我背上,双臂搂住我的脖子。
这孩子,真长结实了,背着还挺沉。
我边走边开玩笑道:“照这趋势下去,你再大点我可真背不动了。”
沈涟不语。
一路上他很沉默。在颈侧绵长的呼吸让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轻声道:“猫崽想要的太多,不知将何去何从,但总会记着绵羊待它的好。”
突然来这么一句,猝不及防下弄得我鼻子酸酸的。
没多问。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镇上偶遇齐进,我疑心他是故意守在这里看沈涟的,不过没戳穿。他一搭沈涟腕脉就叱道:“你是怎么搞的?内息如此紊乱,生个病倒像有什么大喜大悲似的,教过你…”
我截住话头:“哎,老齐,他都生病了,这回就算了罢。”
估计齐进也心疼,骂了两声,佯作漠不关心地走了。
知道他病得不重,你放心了吧,我腹诽道。
回家刚把沈涟放下,却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今日他未穿官服,而着便装,瘦骨伶仃。身上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与药味,两颊深深凹陷,似受过极大的折磨一般。唯有双目还明亮如昔,透出一如既往的睿智。
我拱手作揖道:“梁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来者不善
梁泽仁苦笑道:“李兄弟莫说笑。”
我茫然应道:“梁大人何出此言?”
他见我真的不知道,面上不由得苍凉一片,凹陷的双颊微微拉扯出笑意,皱纹间尽是自嘲:“为官的梁大人半月前已经死了,菜市斩首。在你面前的,不过是梁泽仁的一缕游魂。”
一听此话,我初始时心中存的那点侥幸也没了。
他此来,绝非好事。
凝神定气,我不得不疑惑地回一声:“哦?”
梁泽仁笑得很奇怪:“因为我侵吞了两百七十万两赈灾银。”他忽然紧紧盯着我,“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利州那场瘟疫?”
记得,当然记得。
紧紧拽着我裤脚的双手,露在外头血淋淋的眼球,远去的闷雷轰隆隆作响。
八年了,我仍然不时梦到穿越时最初的景象,惊悚如斯,想忘记也难。
那次,利州一带先逢洪涝,又遭瘟疫。梁泽仁曾奉枢密院命令调地方军救灾。也是那次,长跪三天后我得拜王怀远为师,有了在这一世安身立命的本钱。
怎么可能忘?
梁泽仁续道:“半年前我回京任参知政事,屡屡上折以求改革时弊,朝堂中树敌颇多,不防竟被参了一本,道是侵吞赈灾银两百七十万两。《大诏令集》更是记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朝廷足拨了三百万两之巨。可八年前之所以伤亡惨重,有很大部分正是因为赈灾款项不足。”他深深吸了口气,“但当初接的圣旨,押送到利州的钱粮的的确确…只合三十万两!”
圣旨经中书门下议,由学士执笔,天子盖印,中间不可能作假。而这么多钱粮必会动用军中精英押送,谁又敢动?
可两百七十万两是多少?以茂朝现下寻常人家一年所得计,不吃不喝须存上五万四千余年才有望得到。若全折为银两,足以令乞儿成为巨富,足以把这茂朝疆土内由西至东由南至北的大小官道全部镀银,也足以…令世上大部分人铤而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