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他终于被提前释放了。那天,他提着网兜,满脸迷惘地走出那个灰色的高墙灰色的铁门。冬天气候很冷,那个农场满目是寒风中萧瑟发抖的芦苇,显得分外凄凉。那天的阳光倒是十分明媚的,久处高墙之内,突然获得自由,使他还不太习惯这明媚的阳光。他眯缝着双眼,看着高高蓝天上的阳光。他感觉到这个洒满阳光的世界有些陌生,他不知道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今后的前程在何方?回家,这家自从他被判刑后就已经散了架。妻子在他第二次被公安带走的那个晚上就用绳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寡母,这位1947年就入党的老共产党员,当年稽昌明在太阳湖游击队赫赫有名的女战士为了他的事哭瞎了双眼。父亲在抗美援朝的战火中牺牲。儿子已自食其力去了南方的城市打工。正当他茫然四顾,不知迈向何方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清脆洪亮以至于在这空旷而又人烟稀少的海边农场显得有点刺耳,就像是寒风中飘动着的一团火焰,使他感到了一丝温暖,使他麻木的心灵有了一丝颤动。那声音分明是叫着他名字“世牛哥,世牛哥”,几年的牢狱生涯使他对这个名字已有点陌生了,他在监狱里农场服刑从来是被叫着“13号”或者“王世牛”的。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到了停在他身旁的黑色奥迪轿车中探出来的那一张似曾相识的白脸。这脸他很眼熟,圆圆的脑壳梳着一个大背头,大背头是藏在一顶咖啡色的绒线贝雷帽当中。宽宽的玳瑁边眼镜后面藏着的眼睛炯炯有神。人到中年脸庞线条的圆润,肤色的细腻白皙,使这个穿着名贵的意大利皮风衣的男人有点气度不凡,再加上他驾驶着的德国进口的奥迪28,使他实在不敢想象这个熟悉的声音,曾经是他在乡政府当秘书时的木工,后来成了他小舅子的宋仁善。那声音把他的思绪带到了他也曾经辉煌的过去,小舅子文化程度不高却极为精明,不,简直可以说是聪明绝顶。如果说他是乡里的大才子,宋仁善就是小才子,大才子擅长琴棋书画,小才子会木工、油漆工,会开车,还会为人装潢房屋。他怎么能够想象到眼前这个中年发福,穿着得体的人物,是当年朴实憨厚的油漆工小宋呢。
小舅子打开车门,脸上堆着亲切的笑容:“世牛哥,我是来接你的。”
“接我?”他有点不相信。
“对,是来接你的。”妹夫高兴地说。
他茫然地望着寒风中摇曳的芦荡摇了摇了头:“我是什么人?咋有身份坐你这高级轿车?”
“世牛哥,你是有能力的人,不能一朝落魄,就永远地消沉下去。你跟我干吧,你当过秘书,文字能力强,又懂得出版,做过书;你多才多艺,书法,美术,园艺,摄影都能来两下子。小舅子我这摊子搞得很大,正需要人。更重要的是你曾在政府干过,懂得官场游戏规则。我想你是否极泰来了,你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什么来着的?”
他记起来了,那个孟夫子的话,他接道:“行拂乱其所为也。”
“对!”小舅子优雅地甩给他一支中华烟,用镀金的打火机为他点上烟,接着又甩给了他一张名片。名片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这张白纸上密密麻麻地印着一大堆的头衔:《中华影像》杂志社副总编辑、中国r企业家联谊会秘书长、《r通讯》社社长、北京天狼星文化艺术广告传播中心董事长、香港大中华出版公司兼临港印刷股份公司董事长,名字都改成了“东方道宽”。这一堆头衔熠熠生着耀眼的金光,照得他眼花缭乱,他有点不太相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他问道:“我能干什么呢?”
“你就来当我的办公室主任兼专题部主任吧,我保证你很快富起来。”
他也许被这样的挫折给搞怕了,也许被小舅子一大堆头衔弄迷糊了,他有点怀疑地问道:“仁善,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身份是真的假的?”
“世牛哥,你别再叫我宋仁善了,那个宋仁善早就随着岁月死掉了,我现在叫‘东方道宽’,你不觉得我们面前的道路是十分宽畅的吗,人哪能老走背字呢?我告诉你我这些头衔全部是真的,没有一个是假的,我这是孙悟空,已从花果山的猴王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修成正果了,你相信命吗?我们应当是时来运转了。我现在摊子铺得很大,需要你这样的我信得过的人来帮我一把。”说完这个名叫东方道宽的人递过来一个印着“r部r企业家联谊会”字样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他的身份证、工作证、记者证等证件,还有厚厚一沓人民币。他眼眶有点湿润了,他从此时开始,就成了“王立成”,一个立志成材的崭新的人,他找到了当年在镇政府当秘书的感觉。
“世牛哥,不!现在我可称你王主任,你先休息休息,换换行头,洗洗澡,染染发,剃剃胡须,完完全全把那个囚犯的身份忘掉,找回当国家干部的感觉。然后,回去看看老娘,娘已搬到我给她盖的新房子去了。然后,随我到北京闯天下,兄弟我已为你准备好了一切。包括住房、新媳妇。”
这会儿,他已靠在轿车舒适的皮靠椅上和东方老板——自己的妹夫说着话了。言语不禁多了几分尊敬的谦恭,他想表示一些什么“士为知己者死”之类的想法,但他感到说这些话太俗,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