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快意识到了这样问题,尴尬着脸分开了。
就在此时,百合子又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里。准确的说,是豹豹先看到的;他捅了捅我的手肘,有些紧张地说:“喂……你看,她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我也发现了。百合子从卫生间或者医生办公室方向的什么地方走了出来,她走得慢慢的,脚步虚浮……这很正常她是个孕妇嘛……但是,这未免也太虚浮了,看上去就像太平间门口的幽魂!她背对着我们,还是穿着那双平跟鞋,好像在看什么东西----我意识到她是在看那个婴儿广告牌。
“不对头……我们过去看看吧。”
豹豹刚说完这句话,我们就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冲过去了。因为她就在背对着我们、人来人往的走廊里蹲了下去。
我慌慌张张地跑上前去,拼命摇着她:“喂!你抬起头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就在那里蹲着,手抱着膝盖,看上去像个小女孩似的。她一抬头的时候,我们都被惊了一惊----因为她满眼都是眼泪。
“……你别哭啊,”我手足无措地说,“你别哭……你都哭了我怎么办……”
她突然把手伸过来,抱着我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林可……”她流着滚烫的眼泪说,“我们回去吧……我不打了,我要把这个小孩生下来。”
“你疯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悚地看着她:“你一个二十岁多一点的女人怎么养……”
“不行。”她拼命摇着头,眼泪一直都被摇下来:“我只知道我不能打这个胎……我要把他生下来,我要把他生下来……他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能杀了他!”
说完这句话,她又失控一样捏着我嚎啕大哭。
“别哭了……”我觉得眼前有些视线模糊,“你一哭我也想哭了……但是你这样是不行的……”
豹豹低下头来,挡住来来往往的人群,以一种悲悯的口气低声说:“你别这样想……现在最多才个把月,胚胎都没成型,怎么会是杀人呢……”
“不对!”她肿着眼睛抬起头来绝望地瞪着他,“你们男人不懂的!你们不懂的!你们不可能懂!我知道他在……他活在我的身体里,是一个小灵魂,是我自己的小孩,和所有其他人都不一样……呜……”她又哭了起来。
“好……”我艰难地把她拖起来----天知道我比她根本重不了多少!那个天使婴儿的广告牌就一直在我们头顶一闪一闪的,旁边写着一行字“孩子是天使。”那个婴儿的眼睛从头到尾都那样纯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们回去……”我非常绝望地说,“我送你回去。”
我想起来其实这是百合子第一次这样脆弱地放声大哭,眼泪鼻涕蹭了我一身。一直以来,明明都是我鼻涕眼泪蹭了她一身……她明明一直都那么像我的大姐姐,这是第一次,我那并不伟岸的身躯得充当她兄长的任务。
我其实很怕她哭。哭意味着脆弱和失败,而她是一直不会失败的。她就像她那辆马力十足的摩托车,随时随地都风驰电掣元气爆棚,对梦想从不放弃,永远坚决果断,对爱情和生活都坦荡荡,永不后悔永不回头,她的生命就像我生命中的一个符号,像一个偶像,一个标杆,或者说一面航海旗。我一直都坐在她后座上,如果她倒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该开往何方。
听起来百合子就像我妈,是不是?其实就是这样,她就是我妈,我姐----即使她明明比我小。
我想起来韩笑彻底消失的那个晚上,她从几里外的繁华娱乐区赶过来,脸上还带着摇滚演出时的油彩;她摇着她的大耳环,紧紧抱着我说:“林可,你别憋着,大声哭。这里没人听见。”
然后我就哭了。哭得真没出息……我就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
她像母亲一样充满悲悯地看着我,艰难地说:“林可,我们不能再这样了……你忘了韩笑说的最后的话了吗?他要你好好写……写下这个时代。我们不要再变成看着身边的人消失的人……我们不要这世上有人再消失。你哭吧。哭完了以后,我们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那是我们文艺青年时代的彻底毕业。那天以后,我们彻底收起了所有孤傲的清高的不问世事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小情调的一切不着调情怀,变成了真正的作家……当然,我们依旧不靠谱。你也许觉得文艺青年看起来和作家其实差不了多少,但这一转变意味着我们又一次长大了,即使是被迫的。
现在,新的长大又摆在了我们面前。
我离开之前,豹豹有些悲伤又有些恍惚地在我耳边说:“孩子是天使……他们不适合生活在这个世间。”
我看着他的黄头发,他显得比过去深沉了,但是更英俊了。我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低声说:“谢谢你……但是,有些事情,没办法。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