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是说谎不眨眼的人,只是很多时候他偏偏就是不想说谎,他不是不懂得怎样让自己更轻松,他只是天生就比别人更爱自寻烦恼。隔着薄薄的被子握住林平之的手,说:“以后我每天来看你,好不好?”
林平之说:“我是你的囚徒,你想来自然可以来,何必问我好不好。”停了停,低低的说:“我不冷了,你走吧。”
令狐冲一怔,这就必须要走么?林平之已经用手肘和膝盖使力,慢慢地挪出他的怀抱。柔软的身体在身上蹭过,心都被他拂乱了,一团糟。
离开的时候令狐冲去恐吓了一番哑仆人,把他吓得在地上连连磕头。这么下去自然是不行的,他得物色新的仆人来伺候林平之,嗯,最好是女孩子。
第八章
令狐冲走在庄园卵石铺就的小路上。
阳光照耀在他身上。微风抚动垂柳,暮春时节许多不知名的花儿开在各色树木上,高的矮的,红的粉的,香气浓郁而混乱,晃人欲醉。
这样好的阳光,这样好的风,这样好的季节。
有时候令狐冲回想起好几年前的那个春天,他在洛阳的市井间遇见了绿竹翁和他的姑姑。那时候的他,内伤严重几乎不治,青梅竹马的小师妹移情别恋,哺育他长大的师父也怀疑他。那个时候谁能知道人生的另一重际遇就在绿竹巷那半旧的竹帘后呢?
他的人生还有没有可能出现另一种特殊的际遇?
那个时候林平之在做什么?是了,他在他外公家里,打扮得是个漂漂亮亮的公子哥儿模样,每日和小师妹出双入对,俨然一对小情侣。
那曾经折磨得令狐冲几欲死去的情景浮现在眼前,然后他发现自己心内竟然无波无漪——所以这一次是真的释然了么?
小师妹是人生前二十年最快乐最平静的生活。打破了它的不是林平之,而是她的父亲。明明知道那一切美好终结于岳不群的贪欲,怎么还能一直怨恨林平之呢?还是你只是需要有一个人,代替你敬仰的师父被你怨恨?换做你自己是林平之,你会怎么样?
或者……其实从来都没有仇恨,有的只是对那些平凡生活着的日子的怀念,和被伤害被不信任的怨念……
令狐大侠抱着个厚被子走在长长长长的密道里,想到的就是这些。他很满意自己终于放下了仇恨,觉得大概应该跟林平之说说自己已经完全放下了过去的重担,不知道林平之会不会为他高兴。
接着他就有点垂头丧气,林平之大概只会出言嘲讽吧,不知道他说出的话会有多狠。为什么竟然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期待?
结果林平之睡着了。
刚洗过澡不久,头发还是潮湿的,就那么甩在枕头上,沉沉的睡着了。
令狐冲一把按住哑仆人正要掏钥匙的手,用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自己轻手轻脚的结果了哑仆人的钥匙,小心翼翼的开了门,闪身进去,再对哑仆人做了个严肃果断的命令手势,让他赶紧滚开。
尽管他的举动本来就很轻,却还是蹑手蹑脚的、慢慢地靠近。
林平之睡得很沉。他的头发是湿的,眼角也有一点湿。嘴唇似乎没那么肿了,回复了之前那种淡淡的颜色。薄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上半身,脚蹬在被子里面,却露出了足踝和一对小腿——他练的那诡异的武功把他身上大部分男性的特征都消灭掉了,那一对光洁细白的腿,和那两只玲珑的足踝,再苗条清秀的女孩子也不过如此。
他本来身材高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缩在被子里看上去是娇娇小小的一个人。从过去到现在总是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如果恨他,倒是简单明了的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可是那点公正的侠义之心又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并没有特别充足的理由去恨他。如果不恨他,也没有其他任何态度,那样倒也不错……可是有些事发生了出现了明明白白,欺骗自己什么的,他总是做不到。
令狐冲站在他的床边怔忡了好一阵子,默默的抖开那厚被子,把林平之盖住。
结果林平之熟睡中的脸忽然就变了。也许是厚被子太沉,他忽然就蹙紧了眉尖,扁起了嘴巴,下嘴唇开始颤抖,接着他的肩膀也开始抽动,他在梦里哭泣,眼泪倏倏的流落下来。
令狐冲呆呆地看着,接着忽然回过神,慌忙在他身边坐下,刚想要唤醒他,他忽然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醒了。
令狐冲立刻屏住呼吸。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被他知道自己在身边。
林平之睁着眼睛慢慢地喘气,呼吸声从梦里残留的痛楚急促慢慢恢复平静。之后缓缓地自己用手肘撑着坐起身,轻轻的开口说:“大师哥,你怎么又来了?”
令狐冲小小的惊讶了一下:“你知道我在?”
“你身上有味道,我闻得出来。”林平之轻声说。令狐冲有点意外,赶紧自己举起胳膊来闻:“我身上有味儿?什么味儿?很臭吗?”
林平之脸上还挂着泪,听他出声的乱嗅却不由得微微笑了,低声说:“酒肉臭气,俗不可耐。”
他这样挂着泪浅浅的微笑,看着说不出的娇弱可爱,偏偏嘴里说出的话却又太不中听。令狐冲脸上有点挂不住,说道:“你懂什么,我这叫是真名士自fēng_liú,想当年魏晋名士身上个个儿还都长着虱子跳蚤呢!”
林平之有点意外,歪着头好奇地问:“一向听说大师哥最不爱读书的,原来还知道魏晋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