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刀光剑影仿佛是在昨日一样清晰,李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一张张和自己相似的面孔被血浸透,睚眦尽裂死不瞑目的样子。
殿内熏笼炭盆烧得温暖如春,李澜连小袄都不肯穿,李言裹在厚厚的毳衣之下,犹自觉得身上冰冷。
他实在是承受不起那样的杀戮了,甚至连一点风险也不肯担。
勉强将心头的恐惧压下,他向正撵着兔子满地跑的李澜招了招手:“澜儿,来。”
李澜跑的满头都是汗,乐然捧了热手巾要迎上去,李言向他伸了伸手,将温热的手巾接到自己左手里,一点一点地擦去了爱子额上的汗水。
右手无意识的震颤稍稍平缓了一些,连同心绪也宁静了下来。李言吸了口气想,就算诸子皆不孝,至少他还有他的澜儿。
李澜仰着头看他,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捧在手心里用力揉搓着他的指尖,又凑到指尖呵气,然后用热乎乎的双手捂着,扭头对乐然说:“把炭盆再挪过来一些,父皇冷。”
李言只觉得心里都一阵阵地暖融起来,甚至于对自己另外几个儿子都有了一线期待。
他略俯**,用空着的右手将李澜拥进怀里。少年人特有的热力在他怀里发散出来,把他整个人都煨暖了,连心里都觉得熨帖。
静静地抱了爱子一会儿,皇帝睁开眼,从桌上盛糖果点心的碟子里挑了个小巧可爱的栗子酥,喂到李澜嘴边。
李澜乖乖地张嘴吃了,看了一眼他父皇苍白的指尖沾着的金色碎屑,又伸出舌尖,把那修长尖尖的手指上的饼屑也一一舔干净。
李言被舔得很痒,指尖无意识地往回缩,李澜追着舔过去吮了几下,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开始嚼含在嘴里的栗子酥。
李言笑得有些无奈,一面擦手一面问他:“澜儿整天陪着父皇,无聊吗?”
李澜抬起头来,摇头摇得十分用力。
李言又笑了一声,伸手在他鼻尖上刮了刮:“澜儿,想不想见一见你的哥哥们?”
李澜满眼茫然,十分含糊地问:“哥哥?”
他费尽地把栗子酥咽下去,仰着精致俊俏稚气未脱的脸,满眼的茫然犹比听得“均税”时更甚。
小皇子理直气壮地表达着自己的困惑:“父皇,什么是……哥哥?”
第五十四章
李言被问得微微一怔。他和李澜一样行六,上头有五个皇兄,下头还有两个弟弟,但是他可不记得自己曾向父皇母妃问过“什么是哥哥”。
皇帝想了一想,先是用了《说文》里的说法:“兄,长也。”
说完自己也觉得太笼统,略偏了偏头,又想到了《尔雅》里的解释:“男子先生为兄。”
李澜费劲地理解了一下,问:“哥哥就是……比澜儿大的……男人?”
说着气鼓鼓地回头指着乐意控诉:“乐意明明说——宫里除了澜儿和父皇,没有别的男人!”
乐意委屈得没法儿说,赶紧打了个躬:“小祖宗,奴才怎么敢骗您啊,这、这……”
李言听不下去了,一边笑一边屈指在李澜额上弹了一指:“说什么胡话?你还不是男人呢……他们也还差一些。说起来,老大倒是到了可以成家开府的年纪了。”
李澜看着他,茫然地快冒泡了。皇帝终于放弃了用书上的说辞,简明扼要地解释:“他们……也是父皇的儿子,比澜儿年纪大一些。澜儿,你有五个哥哥,两个没了,还有三个。”
皇帝的神色柔和了一些,久违地想起了红烛帐暖,春宵良辰,那些许久未见的如花似玉的女子,以及初为人父时发自内心的欢欣。
那时候妻儿于他尚且是一种温暖的意向,还未与蛇蝎虎狼挂钩。
李澜终于明白了哥哥的含义,却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伸手拉住了他父皇的衣袖,可怜巴巴地问:“为什么会有哥哥?父皇、父皇有澜儿还不够么?澜儿很乖很听话的,父皇……”
虽然爱子的眼泪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李言还是没有忍住笑意,又在他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傻小子,弄清楚先来后到了么?哥哥们出生的比你早的多了,你才是后来的那个。”
李澜的眼泪本已经被他一指弹了出来,闻言吸了吸鼻子,忽然又满眼期待地抬起了头:“是因为哥哥、哥哥不够好,对吗?”
李言闻言微讶,李澜已经自顾自地拉着他爹的衣袖胡乱猜测下去:“因为哥哥不乖,所以父皇才、才会有澜儿啊!父皇最喜欢澜儿了对不对,父皇不喜欢哥哥……”
这话说的无稽,皇帝本待一哂置之,却又微妙地察觉到其实这话也有三分道理。
无论是据说英明勇武得值得夸耀的长子,还是据说聪颖过人、有人君气象的四子,乃至于以孝悌恭谨上达天听的三子,哪个都不如这个傻儿子更叫他喜欢。
皇帝长长地叹息,心里对自己的厌恶不失时机地泛起来,后槽牙无意识地切紧的时候,衣袖却被轻轻摇动——幼子双眼满是期冀,迫切地渴望着他的回答。
李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伸手轻轻地揩去李澜脸上的泪水,低下头用额头抵着爱子的额头,温声道:“是啊,父皇最喜欢澜儿了。”
李澜顿时就笑得十分开怀,伸手抱住了他爹的脖子,亲昵地用自己的脸颊去蹭李言的,很是蹭了一会儿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