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岁,没有爱过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个“爱”法,他不懂这个——也不想懂,因为被人爱怕了。看,温老七是“前车之鉴”,看,李少闻是“血泪教训”……爱是个什么东西呢,生死人、肉白骨么——怎么安在自己身上,不是一个“死”,就是一个“血”字呢!
他被人爱怕了,所以当心动来临的时候,周慈迟迟疑疑的——男人怀疑自己会坠入爱河活活溺死!
周慈心里哀怨着,不爱不知道,一爱吓一跳——眼下,这,仿佛是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这仿佛是活在了传说里面,当传说活生生在降临在自己身上,周慈怀疑自己这是见神见鬼了!
周慈吓得再一次对自己说,心宽体胖。
在各自洗干净收拾齐整之后,江怡声又让厨房热了一点米粥送过来。周慈这一段时日以来,愁眉苦脸,吃不下睡不着,得了心病一般地憔悴,只有在今天下午硬拉人家一起用了一顿面包水果。现在仿佛是“逃出生天”、“重见光明”了,周慈刚一抬头,就见老江一身白衣地坐在位子上,慢条斯理地端起一碗粥吹着气,头脸手足都美好,周慈看着他,突然间食欲大振、食指大动,也让十六端来一碗热粥,坐下来一起吃——庆祝似的,喜气洋洋。
江怡声看了老周一眼,好气又好笑地摇两摇头,口中说道:“哎,你呀。”
江怡声将自己凉好的一碗粥推了过去,换走了老周面前的一碗,男人见老周吃惊,就笑笑答了一句:“凉了容易喝——你吃饭贪快,小心烫嘴。”
这一番好意——不是一般二般的好意呀,堪称“体贴周到”,周慈领了人家的好意,只差没有丢脸地哭了——自己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珍惜过。
——感觉太糟糕了,怎么可以这样呢,太脆弱了,缺爱缺到傻,周慈暗道坏了,我会还回去的——自己一定会钟意上人家的,情不自禁、情难自禁呀!
周慈想喝酒镇定一下自己,很有必要镇一镇蠢蠢欲动的春心,免得露出马脚,让人笑话。
江怡声没有笑话他,对于下午所发生的,他问也不问,只是在他喝酒的时候,轻轻劝一声:“老周,节制点。”
周慈节制得了酒,可是节制不了内心的冲动,人家没有问,他自己说自己的话:“事到如今,家丑也不怕外扬了,老江,我的这条右腿——是让我的干儿子给断的。”
他轻轻重复了一声:“我的干儿子呢。”
周慈自嘲地抬眼看了一眼老江:“子不教,父之过。”
言尽于此,一切尽不言中。周慈点到即止,江怡声心知肚明,这时就笑微微地回了一句:“爱之深,责之切。”
他温言:“老周,夜了,咱们歇息吧。”
周慈来得突然,江怡声毫无准备,客房是不能睡了,没有干净的被褥——不是待客之道。
当天晚上,江周二人自然而然地就上了一张床。周慈背对着老江躺好了,他双手规规矩矩地置在胸前,长夜寂静,室内安然,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还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散发着沐浴后的香气,周慈第一次不怕身边的男人扑过来——他怕自己扑过去。
他第一次体会到当sè_láng的风采,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周慈叹息地“呵”了一声,像是在抽气,自己伤了腿,真可惜——什么都干不了。
江怡声从背后伸手拍两拍同床人的肩膀,男人昏昏欲睡,语声朦胧:“不痛,老周不痛。”
周慈真的不痛了。
他抓着对方一只手不放,抱在怀里,周慈闭目长久不能平静,怎么能平静呢,终于有个人来珍惜自己了。
——自己不喊痛,他也知道我在痛。
9战前时光
也就是一晚上的功夫,头顶的天就变了。
周慈感觉在江家的日子过得真是快——因为走得最快最急的,总是最美好的时光。
周慈坐在大客厅里,面前的长几上摊着几张天津日报。
江怡声背着手在他跟前缓缓踱着步,偶尔摇两摇头,对牢报纸上的新闻,讲两句天下大势:“自从前两年日本人在太平洋那里轰了美国,越发不可一世了……上海滩现在做主的老大,都是亲日派,要是换做马兄……”
江怡声低声自嘲一下:“马老哥。”
周慈一只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这时就用另一只手拎起长几上的报纸悉索抖两抖,就见报纸的留白处都有老江的批语——江怡声家学渊源,写出的正是一笔好颜体,周慈没看出来,但是在一旁看老江正襟危坐、腰背挺直,右手提着细毛笔,就觉得非常赏心悦目——怎么看都看不够呢!
周慈想了想,插了一句自己能问的:“老江,听你口气,敢情认识这位马大佬呢!”
江怡声平声静气,很淡然地道了一声:“原来我也是在上海待过的……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事当年罢。”
他自己算得上是前朝遗少,说到当今时势来,无论好坏,本该带一点幸灾乐祸的态度,可是江怡声本性端方,态度很客观,置身事外,天生带一种超然气度。
这是一段闲谈时光。岁月不算静好,现世并不安稳,然而这一幢洋房里装了两个饱受世事、人心磨砺的男人,一个安于平静,另一个甘于平静,江周二人有时四顾无言,有时交谈两句,自自然然,毫无隔阂。江怡声没有公务在身,单是等着探子报消息,故而静坐家中;而周慈行走不便,拘在一张轮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