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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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尚过半,便有下人来报:郝阁老和郝老夫人要来府内探望女儿。
宽额方腮的郝玉菡,穿一身精工细绢的花钗礼衣(她大概没有见过火鸡),脸蛋抹得锭青奼紫厚而不匀,像在脖子上顶了一个脱了瓷的面盆。蹉着碎步到我们身前,一股浓艳的麝香气味也随之翩翩降临,熏得人要得鼻窦炎。听她小心翼翼咿咿唔唔:“王爷,妾身去了。不知这般打扮,可还规整?”
颇似“问郎花好侬颜好”的打情骂俏。王妃郝玉菡此时正努力摆正她那天生有些歪斜的五官,就像个砸碎花瓶的孩子在等待大人的惩罚:眼眶噙泪,低头摆弄衣角——若她手里有得一方帕子,她定要把它绞烂;若她手里有得一柄铁棍,她也要把它绞烂。
世人对小王爷的评价除了“国色天香,笑倾天下”,也有什么“能休尘镜为真镜,末了僧家是俗家”。对此,水准更高的说法是——滚远点,老子打坐呢!自打郝玉菡进府,倪珂几乎再不曾挑灯于书案,归房就寝按部就班,许是怕新妇独守空房会生出被冷落的心。
无论何人来看,王爷王妃的相敬如宾已堪典范,但无论何人也都心知肚明:这桩皇后(也就是我娘)懿旨亲赐的亲事,小王爷显然被缺了秤。
倪珂微微眯起眼眸,眉头也有些打紧——尽管他的唇边还是流着一丝很好看很温和的笑容。“艳了些。”他说,“当然,只要夫人喜欢,也并非看不得。”
回答得太过工整客气,简直像在寒暄。以至于我完全想象不出眼前二人会如寻常夫妻那般“执手对镜、描眉贴花”,并且这与是否“佳偶天成”全然无关。
郝玉菡羞羞怯怯地转身去了,拖裙盛冠压得矮小的她一步一晃,几乎抬不起头来。我慢慢对这个女人生出些许同情之心:看得出她正竭尽所能想要取悦自己的夫君,即使用了一种最难奏效最为笨拙的方式。
“王爷,郝阁老于外庭求见。”又一个下人来报。
倪珂似是完全没有听见,只是平静看我,待我落棋。
“王爷,郝阁老他……”
“棋还未完,先晾他一晾。”他抬眼一笑,对我说,“简森,我的宅子真有这么不堪么?”
“这话从何而来?”
“你回府不过数日便时时想着要走,而郝家人亦是争先恐后来讨一纸休书,岂不正是在说,这玉王府藏污纳垢,难堪一住么。”
“你知道他所来为何?”我略吃一惊。这年代的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活得比较憋屈,可做不到“好聚好散,再嫁不难”。
倪珂淡淡点了点头,“我还知道,他会先瞠目叱舌大骂于我,再伏地长哭感念先皇,最后三跪九叩谢我大恩。”
见我一脸存疑的不信,他又笑了笑说,“你若不信,先匿于假山之后。待我唤你出来,自见分晓。”
2
郝阁老年过七旬,面容清癯,青衫便服下的身形干瘦似一捆柴。虽一脸泥黄满头花白,不愧是朝中首辅,“气质”二字明明白白端在那里。
“方才故友作陪,言谈甚欢,一时竟忘了今日岳丈将登门造访。”倪珂屈身赔礼道,“还请岳丈海量包涵。”
“内子老不堪用,稀里糊涂间竟不自掂量允诺了娘娘的赐婚。王爷龙凤之姿旷世之杰,郝氏一门不敢高攀。望王爷高抬贵手赐一纸休书,老夫自当携女而去,感激涕零。”郝阁老开门见山,虽字字句句皆是奉迎,但形容神色里对倪珂的鄙薄不屑却是满的。
“宋相秦桧,应时顺天择高而栖,纳贡称臣于敌金;李氏之鸩,不投新主不易其心,绝食哀鸣以告归。”院内的红花洋槐挨不过秋寒,落英缤纷,枝头已剩不下一抹艳色。倪珂指白如玉,信手拈玩落于掌心的红絮,不浓不淡沁着一笑,“左相口悬忠义,权倾两朝;齐名先贤,不若拙禽。能人所不能、忍人所不忍,当是倪珂配不上才是。”
“老夫在朝为官四十余载,进得皇宫内院亦如入无人之境。便是费帝,也毕恭毕敬尊我一声‘阁老’。”郝阁老猛一声喝叱:“黄毛竖孺狂妄无知,竟敢出言辱于老夫?!”若他脑袋是个灶,此刻就能立马冒出烟来。好小子,骂人也骈散结合折曲九弯,我暗暗一笑:其实还是“一砖撂倒”简而实用。
“小婿倒有个不情之请。”倪珂不顺水接话,仅是轻轻笑道,“故友居于王府多有不便,我想问岳丈借一间相府内室,不知可否?”
“相府并非驿馆,岂容闲杂人等说来便来?!王爷此言,当真笑话!”
“可此人身份特殊,小婿思来想去,唯有托付给岳丈方能安心。”倪珂轻咳一声,扬声对我道,“虽说时隔多年江山已改,可这六尺之孤与昔日臣父,也该见上一见了。”
郝阁老浑身打颤,颤颤巍巍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颊——我稍倾下身子,好叫他摸得爽些。他边摸边叽歪,“老臣万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再见殿下一面!老臣一直以为……以为殿下……”言未毕,竟已扑倒在地。恸哭号啕,口中念念有词:“老臣权时苟从,屈身事贼,愧对先皇!”
果不其然。我与倪珂彼此对望一眼,都竭力忍着不笑出声来。
见老头哭得险些背过气去,倪珂以几声清咳掩尽眼底的笑意,说道,“岳丈以为殿下两年前遭我毒手,已不在人世了,对吗?”
郝阁老听此一言,转过身来,涕泪涟涟地对着倪珂叩了几叩: